友谊 5

我给小池写的信,全部压在席子底下。随着信封的增多,信的内容也愈来愈赤裸裸,就像说私房话,写得具体亲密,连想她的裙子、想她的大腿都写。这样一来,我常常梦见小池。有天晚上,我梦见她在我面前脱裙子,好像也是在仓库里。这次,我没有躲避,跟她睡了。梦中的嘴巴像抹了糖,身体舒坦到了顶点,但是很快我就从顶点摔下来,全身疲软无力,裤衩湿了一大片。这是我第一次梦遗,我从床上爬起来,给小池写信,说我想你想得都梦遗了。

到了白天,我觉得梦遗是一种错误。我爸睡不着、喝凉开水、看火车、梦里喊赵山河都曾被我视为流氓行为,更何况我是梦遗。我发现我已经重复了我爸的前三项,再这么下去,我就是另一个曾长风了。一天深夜,我被自己的声音叫醒,听到自己在喊“池凤仙”,手里竟然还抱着枕头。这和我爸有什么区别?简直就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梦里喊了好几次“池凤仙”,我才真正理解我爸,才知道抱枕头的人不一定就是流氓。

星期天,我骑车回到三厂。我爸正在过道的煤炉上炒青菜,我叫了一声“爸”,他不应,也不抬头。我站在旁边看他,他的锅铲平静地搅动,青菜的颜色慢慢地变熟。他把青菜舀起,端着盘子往宿舍走去。他的盘子从我的鼻子底下晃过,他的膀子差不多擦到我的手臂,但是他一声不吭,好像我是外来的乞丐,会分掉他的食物。他木着脸坐到餐桌旁,端起饭盆吧哒吧哒地吃,不时把几根青菜送到嘴巴。我走进去,坐到餐桌的另一边:“爸,请原谅,有些事我现在才明白……”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忽然提高了嚼食的声音。我等待着,时刻等待着他把饭吃完。

吃完饭,他提着饭盆和菜盘走出去,把它们“哐”地丢进锅头,离开了。我擦干净餐桌,扫了地,洗了碗,把床上的被单叠得整整齐齐,他才带着刘沧海回来。我叫了一声:“刘叔叔。”

刘沧海:“长风,这不合适吧?”

我爸:“你就照我说的说。”

刘沧海抓抓头皮:“广、广贤,你爸他、他要你回动物园去。”

我爸大声地:“刘沧海,我是这样说的吗?”

“你又不是说俄语,干吗还要我这个翻译?你自己跟他说不就得了。”

“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跟他说话。”我爸又吼了一声。

刘沧海:“广贤,走吧,别惹你爸生气了。”

我站起来,走出门去。刘沧海跟上,轻声地:“你爸找到我,就想让我跟你说一声‘滚’。他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呢。”

骑上车,我的眼泪哗哗地流淌。我抹一把,眼泪就流一把,越抹越多,遮住了我的视线。单车歪歪斜斜地出了厂门,我停在路边流泪,觉得这个世界忽然大了,自己小了,孤单了。路过的雷姨看见我哭,走过来:“广贤,谁欺负你了?我叫你爸来收拾他。”她的话无异于雪上加霜,让我的泪水流得更猛烈。

回到动物园,我就给小池写信。我说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温暖,是我活下去的发动机,是我全部的寄托。我愿意为她去跳河,为她去生病。我爱她,深深地爱她,比爱伟大的导师和领袖都还爱她!我一口气写了五页信笺,当晚就丢进了邮筒。然后我掰着指头算时间:明天上午邮递员会来取信,下午信被分捡,晚上信会装进发往天乐县的邮包;第三天凌晨,邮包会放上途经天乐县的火车,下午邮包达到天乐县;第四天上午,天乐县邮局会打开邮包,再次分检,信会被分到去八腊人民公社的邮包里;第五天,邮包会跟随班车到达八腊公社,八腊邮局会对邮包进行分检。如果当天有人去谷里生产队,那么这封信就可以在第五天的傍晚到达小池的手里;如果当天没人去谷里,那么这封信也许会在邮局搁到第七、第八天,等小池来赶街了才会拿到。一想到那么漫长的邮路,我就恨不得把信直接送达小池的手上,甚至想亲自为她朗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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