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寄出去的信被邮局退了回来,原因是没贴邮票。一气之下,我在信封上贴了两张,把信再次丢进邮筒,然后又想象一遍信件的旅程。这一次,我的想象没有停止于到达,而是继续往前延伸。我想象小池接到信件时兴奋的模样,脸红扑扑的,像加菜那样兴奋,然后一个人跑到僻静处,小心地撕开信封,一字一句地阅读,估计刚看到“亲爱的”,她就会惊讶地张大嘴巴,要么撇嘴,要么把信压在胸口。不管是反对或者拥护,晚上她应该给我回信。第二天她的信被丢进公社的邮筒,逆流而上,和我的信一样大约需要五天的行程。去信五天,来信五天,小池的回信最快也要十天后才到,但愿她不要忘了贴邮票。
二十天过去了,我没有收到小池的回信,相信这绝对不是邮票的原因。一天傍晚,我经过三合路铁道口,正好碰上一列途经天乐县的火车,想也没想便跳了上去。我抓住扶手,站在车门前的踏板上,让风刮着我的脸,一直刮到下一站才混入车厢。我钻厕所,站过道,逃过验票员,于第二天中午到达天乐县。
走出火车站,我看见整个天乐县城都泡在细雨里,一片迷糊。从泥泞的道路和透湿的屋顶可以判断,这不是阵雨,至少已经下了半个月,正在往物体的深处渗透,仿佛没有一年半载没法干燥。我到汽车站打听,开往八腊公社的惟一一趟班车已在上午八点钟开出。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步行。我爬过一座又一座山坡,走过一大片金黄的稻田,穿过阴沉沉的森林,所过之处,没有一个地方不浸泡在雨中,那些饱满的稻穗被雨水压倒在田里,有的开始腐烂;山洪在黄泥小路上冲出大小不一的壕沟,就像树叶的脉络;长条的成块的雾在山间和树梢飘荡,有的像破布那样掉到了地面;就连鸟的翅膀也淋湿了,它们只飞了几丈远就落进了树叶。
这是我步行的“世界之最”,好像把以前走过的路全部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天的长度。还有那些讨厌的雨,它让我的身体没一处干爽,连鸟仔都淋得缩了进去。好几次尿急,我找不到工具,只看见一线尿从肚脐眼下面射出。现在我经常看见电视剧一表现爱情,主人公就在窗口外面淋雨,只要这么一淋,屋子里的人准会感动。但是他们哪里知道,那一天我足足淋了六个多小时,如果加上回公社的两个小时,一共是八个多小时,一秒种都没打闪。
晚上九点多钟,我像一只落汤鸡到达谷里,找到了小池的屋子。窗户还是亮的,里面点着煤油灯。我借着门缝透出的光线,把每只鞋子上差不多两斤重的泥巴刮在门前的石头上,才敲开门。小池先是一愣,接着声音像一盆水迎头泼出:“你怎么现在才来?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是走路来的。”
“不是说今天,我是说当初。”
“现在来不行吗?”
“晚了,就连你的信也晚了。”
“出什么事啦?”
“……我恨你!”
小池咬住嘴唇,咬了好久,才往湿柴上倒了一点煤油,在屋子里点起一堆火,让我烘烤湿透的衣服。我想脱下上衣来挤水,她说:“别脱,你就穿着烤,离火炉近点。”热气逼近我的身体,腾起团团水雾,我像一台造雾的机器,坐在火炉边,让衣服上的水蒸汽源源不断,让白色占领整个房间。已经夜深人静了,小池也没关门,期间吹来一阵风把门合拢,她跑过去拉开,门敞得比原来的大,还支上一根棍子。这哪像小池的风格,我一再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她不说,只是紧咬嘴唇,低头看她的脚尖,好像答案写在脚趾头上。房间里沉默着,我写信时的滔滔不绝不见了,小池耍流氓的胆量也没有了,只有炉火里的木柴不时地“噼啵”一下,让我的心里产生那么一点点暖和。等身上的衣服接近干燥,小池抬起头来:“你到王队长家去睡吧,荣光明和于百家都住在哪里。”
“我不想睡,就想看你,看到天亮我还得赶回去上班。”
“明天生产队要收稻谷,我没力气陪你坐一个通宵。”
“为了看你,我连假都没请,是路过铁道口时跳上火车的,差一点就摔死了。”
这时,小池的目光才全部集中到我身上,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仿佛在找她丢失的发卡或者橡皮筋。我说:“过去我不懂事,对不起了。”
“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她拿起一张塑料布,包了两个烤红薯,放到木箱上,“你走吧,再不走就赶不上明早回县城的班车啦。”
“你还没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就是告诉你也没办法改变。”
“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百家和光明。”
“你真难缠,”她又抓起一块塑料布,拿起一把手电筒,“走吧,别在生产队里放广播了,路上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