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只有重建起这一精神传统,才有望为人类性的根本处境作证,才能达到新的境界。中国当代文学的所有困局,其实都与此相关。文学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变革,若要再指望通过一些局部的改造而获得新的前景,已经没有可能;中国文学需要的是整体性的重建。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在文学中建立起灵魂关怀的维度,并恢复灵魂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这一灵魂叙事的重要性,不仅被曹雪芹、鲁迅、张爱玲等人的写作所证实,它也是整个西方文学的精神基础。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虽深受西方文学影响,但这种影响多流于形式和表面,西方文学的核心——灵魂叙事——却未曾被真正重视。为了对西方文学中的灵魂叙事有更深的认识,我们不妨以帕斯捷尔纳克的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为例,对此作一些分析。《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不仅写了俄罗斯革命,也写了这场革命对人心的伤害。它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没有投合于传统的革命道德——帕斯捷尔纳克是站在革命道德之上来看革命的局限性的。他关注的是人的灵魂,是人的心灵在革命洪流中的颤栗和孤单。比如,小说的第十三章写到日瓦戈和拉拉的重逢,两人见面后抱头痛哭,日瓦戈向拉拉表达了他对生活和命运的茫然,拉拉则向日瓦戈说了一段感人肺腑的话:
我现在就讲给你听。真妙极了。像我这样的弱女子竟然向你,这样一个聪明人,解释在现在的生活中,在俄国人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家庭,包括你的和我的家庭在内,会毁灭?唉,问题仿佛出在人们自己身上,性格相同或不相同,有没有爱情。所有正常运转的、安排妥当的,所有同日常生活、人类家庭和社会秩序有关的,所有这一切都随同整个社会的变革,随同它的改造,统统化为灰烬。日常的一切都翻了个儿,被毁灭了。所剩下的只有已经被剥得赤裸裸的、一丝不挂的人的内心及其日常生活中所无法见到的、无法利用的力量了。因为它一直发冷,颤抖,渴望靠近离它最近的、同样赤裸与孤独的心。我同你就像最初的两个人,亚当和夏娃,在世界创建的时候没有任何可遮掩的,我们现在在它的末日同样一丝不挂,无家可归。我和你是几千年来在他们和我们之间,在世界上所创造的不可胜数的伟大业绩中的最后的怀念,为了悼念这些已经消逝的奇迹,我们呼吸,相爱,哭泣,互相依靠,互相贴紧。[15]
这是拉拉的话,如同一篇美文,表达的却是她对俄罗斯革命及其后果的真实看法。但她并不直接赞颂革命或谴责革命,她说的是灵魂的悲伤感受:当日常生活的平静被革命摧毁,“所剩下的只有已经被剥得赤裸裸的、一丝不挂的人的内心”——灵魂一旦直接面对坚硬的现实,等待它的只有“发冷,颤抖”,它“渴望靠近离它最近的、同样赤裸与孤独的心”,所以,当日瓦戈医生出现,拉拉就把这样的重逢和相遇,称为“几千年来在他们和我们之间,在世界上所创造的不可胜数的伟大业绩中的最后的怀念”,“为了悼念这些已经消逝的奇迹,我们呼吸,相爱,哭泣,互相依靠,互相贴紧”。这就是灵魂叙事。它通过灵魂与灵魂间的深渊响应,灵魂与灵魂间的互相安慰,从另一个角度书写了俄罗斯革命对普通人的生活所造成的巨大影响。因此,《日瓦戈医生》超越了革命,也超越了善恶是非,它的主旨只有一个:人类的灵魂和良知。对此,刘再复和林岗有过精彩的论述:“帕斯捷尔纳克就是这样来审视革命,审视曾经声势浩大的拯救现世的革命。拯救在良知面前露出的它的破绽:革命声称要砸烂旧世界,革命也确实用暴力砸烂旧世界。可是,对日瓦戈、拉莉萨(即拉拉的另一种译名——引者注)这样的凡人,旧世界是什么?不就是他们平静的日常生活,无辜的凡人拥有他们的日常生活有什么不对?拯救现世所推动的暴力革命席卷了旧世界,也席卷了无辜的人的日常生活。就像拉莉萨说的剥剩了一丝不挂的赤裸裸的灵魂……拥抱在一起,以软弱的搀扶和依恋在革命的寒冷风暴中相互取暖。……小说重要的是要对拯救现实的人类活动有所反思,有所审视,小说要用良知去感知和体察人类的生活,要发现人类心灵里的秘密。帕斯捷尔纳克以他无以伦比的才华做到了这一切,《日瓦戈医生》就是这样一部心灵的史诗。它展示的不是俄罗斯革命本身,而是俄罗斯革命对所有与它有关的人的命运的冲击;它描写的不是一个真正的关于俄罗斯革命过程中发生的事件,而是心灵对这样一场事变的感受;它表达的是不对俄罗斯革命的怨恨,而是富有洞察力的心灵对俄罗斯革命后果的反思睿智。小说要追问的是俄罗斯革命到底在哪里迷失了?在人生的重重苦难面前人怎样才能拯救自己?是像巴沙一样把怨恨发泄在这个世界上,与世界同时毁灭?还是像日瓦戈医生一样在美和诗的‘天国’里追求灵魂的永生?帕斯捷尔纳克笔下的日瓦戈医生和拉莉萨其实也是人类心灵在社会巨变时代的象征:渺小的生命无力脱离苦难,柔弱的心灵抗击不了现实,但是,苦难也夺不去人类的希望,现实也磨灭不了心灵的良知。永远的希望不是在一个感官可以感触的现实世界,而是在一个柔弱而高尚的心灵世界。”[16]
由此我们不难发现,在中西方最为伟大的文学中,几乎都有共通的叙事伦理——它高于人间的道德,关心生命和灵魂的细微变化;它所追问的不是现实的答案,而是心灵的回声。这样一种叙事伦理是超越的,也是广阔的。它不解答社会学和道德学意义上的问题,而是通过一种对人性深刻的体察和理解,提出它对世界和人心的创见。有了这个创见,才能有文学的眼光,才能建立起小说自身的道德——一种不同于人间道德的伦理诉求。因此,要真正理解《红楼梦》和《日瓦戈医生》,要准确进入鲁迅和张爱玲的世界,我们就必须知道这种以生命和灵魂为主角的叙事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