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无奈,所以后悔
——评东西的长篇小说《后悔录》
文/洪治纲
没有人敢说自己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后悔”二字。尽管有不少名人在回顾自己的一生时,常常会不无得意地说,他们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并不后悔,但是,我相信那只是由于最终的成功冲淡了某些后悔情绪,而绝非他的生活里从未出现过“后悔”。惟因如此,当我读完东西的长篇新作《后悔录》,尤其是回味那个“悔得肠子都绿了”的曾广贤的人生际遇时,我更加坚信,因“后悔”而存在,因存在而“如果”,因“如果”而坚持,是我们置身于现实之中的真实镜像。
《后悔录》之所以不取名为《忏悔录》,显然另有寓意。后悔不是忏悔,它撇去了对生命中宗教原罪的拷问,直指人们对现实生活和命运际遇的自我陈述。所以,《后悔录》从一开始就逃离了宗教性的终极追问,而是让人物在极其世俗的层面上滑行——曾广贤不仅选择了一位按摩女作为倾诉对象,而且将少年启蒙中最具神秘意味的性事作为“后悔”的始发站。随着曾广贤滔滔不绝的自我讲述,在一个个现实伦理的羁绊之下,我们终于发现,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几乎每一次选择(无论是必要的还是不必要的),都让他背上了“后悔”的沉重包袱,使他不折不扣地踏上了“生命不息,后悔不止”的人生之途。“我一辈子好像都在挖坑,都在下套子,挖坑是为自己跳下去,下套也是为了把自己套牢。”这是曾广贤对自身命运的梳理和总结,也是他对自我灵魂的省察和思考。
曾广贤之所以不停地后悔、懊丧、愤懑、积郁,以至于在“后悔大全”里生活了半辈子,除了自我省察的内心表达之外,他显然还想从精神上寻找某些自我突破的方式。因为后悔不只是一种本能的心理活动,它还带有某种理性的反思意味。随着曾广贤的不断后悔,以及在后悔中的自我反思,东西终于揭开了隐藏在“后悔”背后的生存困境——在那里,我们不仅看到了以“仓库”作为集体意志演变的特定符号,通过仓库功能的不断变化所折射出来的权力历史、价值观念、社会伦理的变迁,也看到了在这种变迁之中个人命运的沉浮。兰德曼说,人是一种历史的存在,社会的存在。正因如此,曾广贤的每一次后悔,其背后都负载着沉重的历史沉疴。它们是一种互为因果的存在。表面上看,他对父亲偷情经历的揭露,是导致自己家破人亡的直接原因,而其根本性的缘由,却是反人性的权力意志和荒谬的伦理观念;他情不自禁地转述秘闻,直接导致了赵敬东的自杀,而在赵的自杀背后,又分明地凸现了生命本能与现实伦理之间的巨大分裂;他错过了一个个真心爱他的女友,却不由自主地跳进了张闹所铺设的陷阱,这种选择看似本能的结果,其实却处处折身了性爱禁忌与崩解的现实错位;他自幼便对性爱充满了渴望,结果却从未享受过一次真正的性爱,这似乎是由他的心理障碍所构成,可是在这种心理障碍的内部,又分明地袒示了传统的伦理亲情、历史的道德观念以及功利的人性本质之间的错裂……每一次后悔之后,曾广贤都积极地要求“改过自新”,然而,即使他使尽了所有的力气和智慧,还是不可避免地跌入新的“后悔”之中。
事实上,这正是《后悔录》的审美意蕴。面对强大而诡秘的历史秩序,任何个人的努力都会显得苍白无力。东西以其极为精巧的叙事,在将曾广贤不断推向后悔的极致境界时,其实也道出了那一代人不断被扭曲被改写被替换的命运史。它让叙事从曾广贤的内心出发,通过后悔而直面命运,又通过命运而追问存在,由此将纷繁芜杂而又荒诞不经的历史真相浓缩在个人的心灵记忆中。值得注意的是,善良、纯朴而又怯懦、直率的曾广贤在讲述自己后悔的一生时,尽管充满了历史的无奈和悲凉,但他并没有因此而绝望。他依然带着无数的“如果”,不屈不挠地轻叩未来的门扉。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东西将倾诉对象转换为已成植物人父亲,并用一连串的“如果”唤出了父亲的眼泪,也唤醒了生命存在的韧性意志,道出了许多无奈的根源。
读《后悔录》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余华的《活着》。或许是它们都沿用了人物自我叙述的腔调;或许是它们的结构都简单明晰;或许是它们都绝对地尊重了人物自己的声音;或许是人物都在某一种特定的人生境遇中越走越远,永远无法自控;或许是它们都道出了我们生存的不幸,以及不幸背后复杂的历史……记得哈金在谈到“伟大的中国小说”时,曾给过这样一个定义:它应该是“一部关于中国人经验的长篇小说,其中对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丰富、真确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国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认同感。”我虽然无法肯定《后悔录》和《活着》是否会成为伟大的中国小说,但是,它们的确都打上了鲜明的“中国经验”,并让我从中找到了某种具有悲悯之情的认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