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戈尔洛夫已经给火添了柴,我的靴子在火边冒着烟。他背对着火光,撩起睡衣烤后背,但站在那儿一点也没觉得烫。他瞪着我,他的黑眼睛直勾勾的,两撇眉毛令人想起火炮刷子上的硬毛。
“戈尔洛夫,你他妈的,”我在毯子里头动了一下说。“你为了不让我的双脚冻坏,就非得把靴子烧了吗?”他心不在焉地朝我的靴子转过身去,一脚把靴子从壁炉边踢开。昨夜我和衣而睡,并不想与驿站站长扔给我的被褥接触过多。“我干吗这样看着我?”
他也意识到这样看着我有点古怪,蓦地转过身去,一头扎进装满水的脸盆里。如果不是在一个礼拜之前我们就扔掉了剃须刀,我还以为他是要刮胡子呢。戈尔洛夫的下巴长满了跟髭须一样的黑胡子,而我的下巴上只有金黄色的胡茬,真叫人懊恼。他甩了甩头,抖掉脸上的水珠,开始穿衣服。过去他一向有军人的风度,对战友保持视而不见的姿态,这样我在最困难、最难堪的情况下也能拥有自己的隐私。而现在戈尔洛夫这样莫名其妙地凝视着我,可能是因为我朝他那个方向投去了更加注视的目光。当他扯上衬衣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左手腕处衣袖口上的镶边给撕开了。他与我的目光相遇,便咧着嘴傻笑,说:“是那个商人。”
看来潘特金当时并没有完全冻僵,他进行了反抗:刽子手对他处以极刑的时候,求生的欲望使他紧紧抓住了对方的手臂。不知怎么搞的,我倒觉得这个人不错,他毕竟凭直觉进行了反抗。我相信在生命的某一个时刻,所有的人都具有珍惜自己生命的尊严;对于那个把他扔给狼群的人,哪怕他只是抓了一把对方的手臂,那也足以体现他的这种尊严了。
佩奥特里跑到我们这张桌子上来跟我们一起吃早饭。他吃的是几块黑面包,蘸着热乎乎的动物油脂。刚到俄国的前三天,我不肯食用这种油脂,但后来为了抵御旅途的饥饿,又发现这玩意儿热量很不错,就尝了一些。驿站站长一边给我们递食品,一边打量着我的制服——骑兵部队的长统靴,缝有黄色条子的褐色马裤,绿色的紧身上衣——还不时地傻笑着跟戈尔洛夫拉家常。
戈尔洛夫把剩下的一撮面包蘸上碗里最后几丝油脂,塞进嘴里,咕哝道:“站长说那个德国军官穿着一件花睡衣。”佩奥特里放下木制的酒碗,饥渴地盯着空空的碟子。
“是吗?”我说。“告诉他,这是我的旅行制服,我还有一套正规的制服,干干净净地放在包里。告诉他,我不是德国人,只是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跟一支德国骑兵部队一道打仗,我出生在大英帝国最大的殖民地弗吉尼亚。不过,他说得也对:我穿的的确是德国军队的制服。告诉他,如果他侮辱这件制服,或者侮辱我穿的任何一件制服,我就宰了他。告诉他吧,戈尔洛夫。” 戈尔洛夫一边听我说话,一边继续干他的事:舔了一只油腻腻的手指,又去舔另一只。我凑近他,愤怒地说:“告诉他!”
戈尔洛夫懒洋洋地转过身去,对站长嘀咕了几句什么。我对他说了一大通,但他只是做了极其简略的翻译。我知道俄语不是一种措辞经济的语言,估计他没有直译我的话。站长忙着拾掇火堆上的炊具,不再看我了。
佩奥特里戴上帽子,穿好上衣,到马厩去了。戈尔洛夫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摸出三个铜板,抛在桌子上。站长快步走上前来抓这几枚硬币。他刚一伸手,却发现我的手比他先到。他瞥了一眼门边放着的斧子。
“告诉他,只给他两个铜板,不是三个。”我对戈尔洛夫说,然后看了站长一眼。“告诉他,让他把马杀了,卖马肉。告诉他,下次再有军官,或是别的什么人到他这里来住宿并付给他钱,让他给人家干净的被褥。”
戈尔洛夫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去,掌心朝上,意思是对站长说:你自己瞧着办吧;我没办法劝他——要不杀了他,要不让他走。站长抓住他的手,我松开了,把一枚铜板装进上衣口袋,让他把其余的拿了去。
佩奥特里在外面已经把雪橇拉出了马厩。我们登上了雪橇,把温暖的绒毛毯子盖在身上。佩奥特里弯下身去,用手铲起一把雪,把脸埋进雪里。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由于有了血液流通而红扑扑的,耳朵像樱桃似的呈粉红色,圆得像个球的鼻子跟圣诞苹果一样亮晶晶的。他把手上的雪撒在刚刚套上的马身上,跳上座位,舌头在嘴里嗒嗒了几下,就出发了。
一阵清新的寒风把跟仙女一样嬉戏的雪花吹散在令人眩目的大草原上,吹到跟水晶一样透明的蔚蓝色的天空。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铜板,放在戈尔洛夫的衣兜上。“给佩奥特里,让他买一对手套。”
“我不知道你干吗要大惊小怪的,”戈尔洛夫说着,把铜板收了起来。“开玩笑不一定都是侮辱。”
“你知道我并不鄙视开玩笑。问题不在于侮辱不侮辱,而是尊重不尊重人。佩奥特里的马死了,那家伙一点也不尊重他,他给我那样脏的床单也是对我的不尊重。只要有谁能给我干净的床单,他跟我开什么样的玩笑都可以。”
“你是说干净床单!我们可有一个礼拜没洗澡了。”他对自己睡干净的床却只字不提。
我们一路向前,离圣彼得堡越来越近。大地在不停地延伸着,朝前倾斜着,树木越来越高大,形成了可以遮雨的密林。逐渐地可以看到村庄了——开始只有一个驿站,本来是光秃秃的那面墙上画着一个十字;接下来是两栋破旧的房子紧靠着一栋歪歪斜斜的建筑,这栋建筑上也画着一个十字;再后来是一大排屋宇,中间有一个更大的、不那么歪斜的教堂。将近中午的时候,我们停在一个尚未建造完工的旅舍门口,在这里换了马,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就出发了。我们希望能在天黑前赶到圣彼得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