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寒冷,小雪斜斜飘落:他打开卡迪拉克,发动,拐进车流动线,全是大拖挂货车,每辆拖曳两三只大货柜。由于来向车流的头灯红光刺眼,他因此错过西向交流道,开进坑坑洞洞、泥泞满地的市街,向右转,再向右转,以汽车旅馆的“住宿”招牌当作路标,惨的是,他身处州际公路的反向车道,那个招牌属于另一家旅馆。
他再度开进一条满地泥坑的小巷,开到一处圆环,赶着上班的驾驶人吸吮着隔热杯里的咖啡,仪表板上有面包在滑动。圆环转到一半,他注意到了州际公路交流道入口,连忙转弯,却撞上一辆大剌剌写着“催眠戒烟!保证有效!”的厢型运货小卡车,后头也被加长型轿车追撞,而轿车后面则被开着公司小卡车、正在打哈欠的水力清理员撞个正着。
以上的情景,他目击的部分很少,因为安全气囊将他挤在驾驶座上,嘴里尽是橡胶、粉尘的味道,眼镜的镜片嵌入鼻子。他直觉就想怪罪衣阿华州以及该州居民。他的衬衫袖口上有几滴圆形血迹。
在鼻子上贴好星条花样的邦迪后,他视察被撞烂的车子,乌黑的液体倾泻在公路上,由拖车公司拖走。他带着行李箱与葬礼毡帽,上了计程车,朝相反方向来到兄弟汽车行。汽车行附近有几位精神涣散的业务员,如同脱轨卫星般漫步着,他在这里买了辆二手卡迪拉克,与撞坏的那辆同为黑色,车龄却多三年,车内不是以奶油色的真皮装潢,而是日晒褪色的天鹅绒。他请人从被撞坏的卡迪拉克里取下安好的轮胎装上。只要他喜欢的话,买车大可像买香烟一样轻松消费。上了公路后,这辆卡迪拉克的表现不尽理想,在他猛转方向盘时突然往一旁狂冲,他猜想可能是车框歪斜。可恶,回程时他还想再买一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路过内布拉斯加州的克尼有半小时,这时满月升起,一个荒唐可笑的形象映在后照镜上。
月亮上方的乌云有如蜷曲的假发,丝状边缘有如银发。他摸摸肿胀的鼻子,轻抚着下巴。下巴遭气囊直击后一触即痛。当晚就寝前,他吞下一杯添加威士忌的热水,然后躺上潮湿的床铺。他整日没吃东西,但一想到沿途的简餐,胃肠不禁翻搅起来。
他梦见自己置身那栋农场房屋,但室内所有家具均搬运一空,院子里有身穿肮脏白制服的军人在激战。大炮声震天动地,震破了窗户玻璃,震得地板四分五裂,因此只得踩着托梁走。分崩离析的地板下,他看见几个镀锌钢澡盆,装满凝结成块的黑色液体。
星期六早晨,想到还有长达四百英里的路要赶,他囫囵吞下几口烧焦的炒蛋,几口涂上罐装沙沙酱的马铃薯,一杯黄色咖啡,没有留下小费就直接上路。这些食物并非他想吃的。他早餐习惯喝两杯矿泉水,剥六瓣蒜头,一颗西洋梨。西向的天空浩瀚阴沉,身后则有亮晃晃的橙色光晕破云而出,夺目艳丽。太阳粗浊的边框紧压地平线。
他驶过州界,六十年来第二度抵达夏延。这里有霓虹灯,有车流,有钢筋水泥,但他熟知此地,知道夏延是时运有起有落的铁路城市。上一次他饥饿难熬,进入联合大西洋车站餐厅,尽管他不习惯上馆子还是点了一客牛排。女服务生上菜后,他切着牛排,鲜血流散在白盘子上,让他无法忍受,他看见了那头家畜,张开大口无声狂啸,同时也看清自己急剧反感的滑稽之处——一个误入歧途的养牛户。
这时他在一个电话亭前停车,尽管离车只有七英尺远他仍然把车锁上,然后拨了蒂克妻子给他的号码。被撞毁的车子里本来有电话。听筒冒出吼叫的女声。
我们没接到你来电,以为你改变心意了。
没有,他说,我今天下午晚一点会赶到。我现在到夏延了。
风势相当猛。听说可能会下雪。在山区。她语带怀疑。
我自己会注意的,他说。
不消几分钟,他已经驶离夏延市区,往北直奔而去。
道路两旁的乡野豁然开朗,卡迪拉克瞬时缩小为弹指可去之物。一切一如既往,丝毫未变,空豁灰白的大地与怒吼的狂风,远方羚羊娇小如鼠,地形地貌恰如往昔。他感觉自己又顺着时间隧道滑了回来,八十三年的镇定如水般流出身体,取而代之的是年轻人火热的怒气,他对这么一个傻瓜世界以及置身其中的傻瓜感到愤怒。离乡背井前日子过得多么辛苦。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对几位前妻说,一直到她们表示她们确实了解为止,他用力将往事锤进她们耳朵两百次,他描述沦落街头的穷苦少年举牌想找工作,也描述了锅炉工的工作,喋喋不休。驶出夏延三十英里后,他首度看见澳洲怀俄明,以西部人的方式享受西部的乐趣广告看板,下面是放大的袋鼠相片。袋鼠正跳过山艾树丛,有个金发儿童龇牙咧嘴地笑,活像躁症病人在模仿欢乐表情。画有对角线的旗子提醒着:五月三十一日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