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剥皮的阉牛(2)

他听出对方语气带有诧异的意味,知道对方正在估计他的年龄,猜想他必定有八十三岁,比罗洛大一两岁,猜想他必定也是拄着拐杖走路,口水汪汪流,来日不多,过一天算一天,而她大概也正在抚摸着自己斑白的头发。梅罗伸展着肌肉发达的双臂,弯曲了一下膝部,以为自己有办法躲过食火鸟的攻击。他将目睹弟弟坠入一个红色的怀俄明地洞。那情景会将他猛地拉回来;乌云间那耀眼的闪电之绳并非向下劈闪,而是强有力地向上击穿灼热的苍天。

骤然间他的思绪中冒出老头的女友,如今他已记不起她的名字。只记得罗洛老睁大眼睛看着她啃得血迹可见的手指,指甲咬得几乎见肉,她颈部的血管盘错如丝,上手臂披覆着长毛,嘴里叼着的烟草,亮着火光,白烟袅袅而上,刺得她眯起野马般的凸眼,她是那些残忍故事和故意伤害事件的讲述者。老头的头发日渐稀薄,梅罗当年二十三,罗洛二十岁,她却将三个男性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果你欣赏马匹,就会喜欢她的拱形脖子与马臀,高耸多肉,让人不禁想拍一下。风在房屋四周呜咽作响,吹得雪花结晶窜进扭曲的圆木门缝。厨房里的人似乎都各怀心思。她将阔臀摆平在狗食箱边缘,看着老头与罗洛,贼亮的眼珠不时瞟向梅罗,方形牙齿啃着指甲缘,吸吮不时涌出的鲜血,一面吞云吐雾。

老头喝着尚清酒,以去皮的柳枝搅动,去除苦味。梅罗站在廊厅衣柜前考虑他那些帽子,他是否应该戴一顶去参加葬礼呢?这时老头的影像清楚地映入脑海。老头帽缘的蜷曲形状之绝无人能比,右边卷得厉害,是因为脱戴帽的关系,左边则向下倾斜,幅度不一,有如单坡屋顶。两英里之外就能认出他。他当年就戴着这顶帽子坐在餐桌前,倾听那女人讲述锡头人的故事,一面一口口喝干杯中物,喝到已有九分醉,流氓似的脸孔线条松弛下来,塌陷的牛仔鼻梁,疤痕交错而过的眉毛,一边残耳,皆在他杯杯下肚时一一融化消失。他过世至今必然超过五十载了,入土时身穿邮差毛衣。

女友开始讲故事,对,我爸小时候,在杜布瓦附近有个男的名叫锡头人,开了个小农场,有几头牛马,几个小孩,一个老婆。他有个很好笑的特点,就是他曾经踩空水泥阶梯掉下来,锡板因此插进头壳里。

这种人多得是,罗洛以挑衅的口吻说。

她摇摇头。他可不一样。他的锡板质料是镀锌钢,会侵蚀他的大脑。

老头举起尚清酒瓶,对她扬扬眉毛:要不要,亲爱的?

她点头,接下酒杯,一仰而尽。噢,小意思,醉不了我的,她说。

梅罗以为她随时会学马嘶鸣起来。

罗洛说,后来呢?他一面挖着黏在靴跟下的马粪一面问。锡头人和他脑壳里的镀锌钢金属板呢?

她说,我听说是这样的。她举起酒杯,示意再来一杯尚清,老头斟满后她继续讲述。

梅罗反复思考多年前那夜的往事,他梦见马匹繁殖,抑或是沉重的呼吸,究竟是性爱还是该死的拼命急喘,他并不清楚。翌日他清醒时,全身汗水湿臭,盯着天花板大声说,这种情况,恐怕得延续一段时间了。他指的是牛群与天气,也可以说任何事物,以及往东南西北各方向两三州所能碰上的机缘。在巫复的家中踩着健身单车时,他想事实稍有出入:他那时想要一个专属自己的女人,而非盗用老头的二手货。

路面的裂痕与坑洞皆由沥青填满,车胎开在上面哔啪作响,葬礼时戴的卷边毡帽在后座滑动,这时他想知道的是,罗洛是否抢走了老头的女人,在她身上丢了个马鞍,然后骑着她进入晚年?

州际公路沿途摆放的橙色塑料警示圆堆减缓了车辆的行进速度,把车流挤入单一车道,原本可望准时抵达的想法也就此破灭。他的卡迪拉克被拖挂货车包围,这些卡车的空气制动器嘶嘶作响,巨大的后轮不断发出呼哧呼哧抽鼻子的声音,他从后车窗可见一辆逐渐逼近的皮特比尔特〖为美国佩卡集团皮特比尔特公司的产品,是重型卡车,号称公路卡车之王。〗。他的思路因此窒碍难行,宛似梳着心思的梳子碰上纠结处动弹不得。路况稍好时,他一心想赶路,却被公路巡警请到路肩。警察脸上长着青春痘,唇上蓄有髭须,双眼一大一小,问他的姓名,问他要往哪里去。一时之间,他竟想不起自己在做什么。警察以舌头舔舔参差不齐的胡子,一面在罚单上写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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