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罗漫漫的这一生,从他搭火车离开夏延〖夏延(Cheyenne),怀俄明州首府。〗时,当年那个身穿羊毛西装、竭力推销商品的男童,转变为如今垂垂老矣、举步维艰的资深公民,若以线轴为喻,原本紧致缠绕的线轴,这一年已余丝寥落。梅罗尽量避免回想出生之地,一个所谓的农场,位于大角山脉南边枢纽地带的一片诡异之地上。一九三六年他只身离乡,从军上战场后重返该地,结了婚,再婚(然后再结婚),从事清理锅炉与通风管的工作,再靠几笔睿智的投资发了财,退休,投身地方政治,然后引退,从未惹出丑闻,从未重回故里亲眼看老头与弟弟罗洛破产,因为他知道他们早晚有此下场。
他们管那地方叫做农场,它也确曾是个农场,但有天老头说,在如此险恶的乡野养牛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母牛往往跌落悬崖,没入污水塘,大批幼牛遭狮子猎食而去,青草不长,绿叶繁生的大戟与加拿大蓟却争相上蹿,强风挟带的沙砾将挡风玻璃刮得视线模糊。老头使出诡计弄到邮差的工作,笨手笨脚往邻居邮箱里投递广告时却好像在干坏事。
梅罗与罗洛都认为,送信的差事背离了农场的工作,而这些工作都落在他们身上。繁殖用牛仅剩八十二头,而一头母牛的价值也不超过十五美元,但他们仍继续修补围墙,剪牛耳,盖烙印,不时地为陷入泥坑的牛脱身,猎捕狮子,只希望老头迟早会带着他的女人与酒瓶搬到十眠,他们就能效法祖母将农场整顿一番。多年前祖母奥利芙在雅各布·科恩伤了她的心后曾奋力整顿此地。可惜农场并未如愿大放异彩,六十年后的梅罗成了年高八十的素食鳏夫,定居麻省巫复,住在殖民地风格的独栋房子里,在客厅踩健身单车做运动。
某个寻常的阴雨早晨,话筒彼端一个女人刺耳的声音说她叫路易丝,是蒂克〖蒂克(tick),另有“扁虱”之意。〗的妻子,叫他速回怀俄明州。
梅罗既不认识她,也不知道蒂克是何许人,后来对方解释蒂克姓科恩,是你弟弟罗洛的儿子,前几天食火鸟撒野,抓死了罗洛,就算没死,前列腺癌迟早也会要他的命。没错,她说,罗洛生前当然仍是农场主人。一半而已啦。她说,过去十年来,多半是我和蒂克在管事。
食火鸟?他没听错吧?
没错,她说。噢,你当然不晓得了。听说过澳洲怀俄明吗?
梅罗没听说过,他心想,怎么取蒂克这种名字?他想到的是从狗身上捻下的那种圆滚滚的灰色昆虫。这只扁虱大概以为自己即将接管整座农场,把自己养得圆滚滚的。他说,食火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那边的食火鸟难道全都疯了不成? 她说,农场的现状就是这样,澳洲怀俄明。早先罗洛将农场卖给女童子军团,不过后来一个女童子军被狮子叼走,因此将土地卖给隔壁班纳农场。班纳在上面牧牛几年,然后再转卖给澳洲富商。富商创办了澳洲怀俄明,可惜两地奔波太辛苦,而他与农场经理也不合,因此萌生退意。农场经理是爱达荷州来的伐木工人,喜欢佩戴一只当铺买弄来的牛仔扣环。富商找上罗洛,请他来管理农场,利润一半归他。那是一九七八年的往事了。农场经营得有声有色。
她说,我们现在当然没开放,因为是冬天,没有观光客上门。可怜的罗洛帮蒂克将食火鸟赶进另一栋农舍,其中一只冷不防转身,朝他亮出大尖爪。食火鸟的爪子真伤脑筋。
我知道,梅罗说。他看着电视里播放的大自然节目。
她对着电话大吼,仿佛全国电话线路中断,蒂克用电脑查到你的电话号码。罗洛老是说想跟你联络联络。他希望你来看看现在的情况。他拼命用拐杖想击退食火鸟,最后还是被扒得肚破肠流。
梅罗心想,也许好戏还在后头。绕圈子说话令他不耐烦,所以他马上说他会参加丧礼。他向路易丝说,没必要讲班机号码,也不必接机,因为他不搭飞机。几年前搭机碰上冰雹,降落后飞机外壳活像威化饼烘盘。他打算开车去。路途多远,他当然知道。他有辆好得不得了的车,卡迪拉克,向来都开卡迪拉克,装的是马牌轮胎,走的是州际公路,开车技术一流,一辈子从未出过车祸,敲敲木头以免一语成谶,四天,星期六下午前会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