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开始前行。傍晚了,晚霞被雪色浸透,白炽炽而又空荡荡的。她渐渐离开了我。我问道:
“哪儿去?”
“打兔子。”
“我跟你去。”
“胡来!”
她瞪眼吓唬道,那脸就更可怕了。的确是胡来。一个女的,像猎兔人那样蹲在草丛里,人的排泄方式和由社会注入意识的羞赧都要求她避开人眼。而一个与她不相干的男人却要跟她去,可笑。但我明白,她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滋生绝望的机会,她会偷偷照镜子的。有好戏要看了,大起大落,大哀大悲,一个悲剧女性的恸哭、悔恨、恼怒、疯张、楚楚动人。而我,一个男子汉,假如要诚心爱她,这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了。这,我能做到么?
她来了,装四方小镜的右边那个衣袋盖明显起了变化。我一阵惶怵。
“等急了?”她问。
“不急。”
“怎么愣着,快走啊!”
我机械地跟上了她。
她说:”也许,我们找不到洛桑了。”
“能的。”
“你总是很自信。”
我一怔,看她那平和的眸子:”比你,差远了。”
她淡淡一笑,自然而又自负。我恍然大悟:妈的,我还不如去为一只毛虫分忧呢!她的脸,她不要,而我却舍不得丢。屙屎的没急,拾粪的急了。我算个什么东西。再说,这样一个不珍视美尤其是自己的美的女人,有什么资格要被一个男人朝夕相陪呢?
我这才发现我的潜意识:我追逐绿色而来,不仅由于它是人类、禽类、畜类赖以生存的根本,对我更具有吸引力的是它的无涯的壮美。假如,我要求一个女人只给我奉献她的肉体,我也许压根就不会和我的花儿同行;或者,我会让我的花儿早早枯萎,在给我生一串儿女之后,无奈地枯萎。
我的心和脸一起变得异常阴郁了。我有意和她拉开了距离。而在这之前,我所以紧挨着她,也许只是为了向荒原、向荒原人、向荒原的一切生物展览一件艺术品,尽管这件艺术品还不一定属于我。但她是属于世界、属于人类的,守护她当然也是一种幸福,不然,孔夫子和柏拉图的历史意义就会贬值。
她停住,回眸笑着:”快点呀!”
“别浪费表情了。”我在心里说,”老实告诉你,你现在长得不仅丑陋而且有点人了。”
我迟疑着过去,真想不出我哪来的勇气会再次站到她身边,望她,伴她行走。可她偏要比平时更近地靠向我。
“那是什么?”她问。
我下意识地望望她的脸。
“我是说前面。”她又道。
我纳闷了。我看到,远方有一片黑乎乎的东西朝这边飘来,像一大块闪着荧光的黑色绫缎。
“别动!”我一把拽住她。
“你听,还有声音。”
我赶紧附和:”像毛虫的……”
“不错,是毛虫的。”
刹那间,我预感到了一种心惊肉跳的恐怖,一下子从她背上扯下了那只挎包。挎包里有作为性引诱散发器的几块塑料泡沫。也是刹那间,雄性的毛虫团队用阵阵战叫证实了我的预感。我们的天,是毛虫布成的天,我们的地,我们视域中的全部景观,都成了雄性毛虫拉起的无边帷帐。这帷帐是浑厚沉重的,我们没有能力突破它。啊!汹涌的毛虫潮,弹奏着愤怒的《神圣的战争》,浩浩荡荡,宛若洪钟鸣放。而那些打冲锋的敢死队员们,已经将我们团团围住,又挤挤蹭蹭地沸滚着落在了我们的衣服上。
“快跑!”我大吼一声,兀自向前奔去。
我的花儿跟来了。
“别跟着我!”我又吼道。
她不听,我忽地停住,一下将她推倒。我又开始疯跑。诱源在我身上,我必须用它将毛虫引向远方,不然,只消几分钟,大荒原的亿万毛虫将会一口一口将我的花儿的骨肉啄食得不留遗骸。因为这些阳刚精气的占有者终于明白,是我们利用了它们本能的爱的冲动,欺骗了它们并将它们残忍地杀戮。爱是不能欺骗的,也是不能戕害的。在我疯跑的那一刻,我毛骨悚然,像过去被我捉住的毛虫那样,浑身颤动。而那翻卷着怒浪的毛虫潮已经无情地将我淹没。
第八章 大荒原黑梦(4)
环湖崩溃
杨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