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荒原黑梦(3)

  人类到底是智慧生物,开起这种残酷的玩笑来,令虫、令兽、令整个大自然都望尘莫及。这只雄虫直到累死,也不会明白:引诱最强烈的,恰恰是虚假的。而它的爱的附丽、那个焦灼等待的雌虫,此时却默默无闻,它的纯真的光晕被一大片斑斓的华彩所湮没;它的质朴的、羞羞答答释放出来的性信息素,即使聚攒了整个生命的力量,也抵不过塑料泡沫的诱雄魔力。
  
  这只雄虫被迷惑了。但它执迷不悟,直到能量耗尽,直到爱的欲求彻底消逝,才颠簸着飞出了迷向区,飞不多远,便一头栽向大地。它大概是死了的,死得悲壮而惨烈。但它却无法勾起我们的怜悯。我们是骄傲而高贵的人类。我们又一次成功了。
  
  我的花儿的那张迷人的脸,绽成了真正的花朵——眉开眼笑:”用引诱剂干扰雄蛾,可以起到阻碍雄蛾寻找雌蛾的作用,而且阻碍作用随着剂量的提高而增大。这给抑制草原虫害的猖獗提供了极有希望的新途径。”
  
  “你真行,论文的腹稿已经有了。”
  
  对这赞叹,她由衷地感谢,也显出被赞叹者通常具有的那种不好意思来。可我,老实说,是违心的。我甚至为她的成功而恼怒,甚至默默预祝她在荒原的所有试验,都他妈一败涂地。因为这是一种得不到承认、也得不到推广的毫无价值的成功。眼看草场一天天缩小了,牧草一年年退化了,土壤一天天变质了,湖水一寸寸后退了。而使草场走向荒败光秃的,绝不是毛虫。
  
  一部分人为了人类自身的生存、发展,也为了维护某种永恒的存在,颠前踬后,抛洒生命,理直气壮地要保护这个哺育了人类的大自然。另一部分人,也是为着同一个目的,却要践踏灭杀人类的摇篮。人类的悲剧性的结局,就在这种并行不悖却又对抗不息的过程中发生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于是碰撞,厮斗,流血五步,悲剧一幕又一幕。
  
  历史就在这种悲剧的无休无止的情节发展中演进着,缓慢而滞重地来到我们身边,待演完了这一幕便又会沉沉地离开我们。而我们却很少去考虑这些,尽管我们也许具有探明宇宙、把握宇宙、将宇宙窃为己有的智慧。我们意识到的只是我们活着,还要活下去。为此,我们必须即刻吃点什么。
  
  “我饿了。”我的花儿说,”去哪儿找吃的?”
  
  “洛桑所以有丢下我们的狠心,是因为雪窝子里睡觉冻不死人,可我们不能吃雪。”
  
  “你是说,他一定会给我们留下食物?”
  
  “你还算聪明。”我说。
  
  我们疲惫地来到曾经是洛桑家的那个地方,开始扒雪。我们的猜测是不错的,那只刨出来的羊皮口袋里的糌粑和酥油,足够我们吃两天的。那么两天后呢?
  
  “我看,我们还是应该找找他们。”我的花儿边吃边说。
  
  我点头,仅仅是为了避免第二次一定更难堪、更会让人失去自制力的雪地上的男女同宿。
  
  吃饱了,又胡乱咽了几口雪,我便将羊皮口袋甩向我的脊背。云雾飘来了,雪山消逝了,而对雪山来说,我们也在消逝。茫茫雪原上,一切都消逝了,也消逝了我的花儿的那张白皙丰腴的漂亮面孔。
  
  我突然停住,朝她吼一声:”你的脸!”
  
  她一惊,马上又指指我的脸。我一下子慌了,我意识到,她脸上的丑陋也出现在了我的脸上。
  
  “快走!”我拉上了她。
  
  她懵懵懂懂被我拖着,好一会儿才问:”这是怎么啦?”
  
  “雪光反射,妈的,我们得找个遮阳的地方躲起来。”
  
  她四下望望,沮丧了。雪原平阔,无遮无拦。她让我停下来,恐惧地望望我的脸,开始掏镜子.我一把抓住,任她怎么挣扎也不松开。我明白,一旦她从镜子里看到了她那张脸,一定会吓个半死。姑娘受不了毁容的刺激,除非她天生就希望世界被丑陋所充塞,除非她以丑为美,除非她娘给她进行过阿芙罗蒂德其丑无比的启蒙教育。想想看吧,原本是一种美不可言的娟秀隽逸,而现在却烙满了白花花的水泡,一个水泡就是一个待炸的炮弹,一旦爆炸,便又是血肉绽放。那感觉,我受不了,是人都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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