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去做伴吧!”我请求着它们的同意,站了起来,向母性的殉道者——狼尸再次致意,然后发出一声深疚的叹息,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蜃景还是那么遥远,那是库库诺尔逸去的地方,那是上帝的宅园,那是父亲的灵魂得以升华的高地——仙湖、祥云、天澍、翠林。我处在洪荒炽情的拥抱中,我处在遥远的年代神灵们活动的标准线上。鸿蒙中的浅红淡绿的荒原风景线在前方招摇,招摇:仙湖、天澍、魔女的风采、温馨的气息。我害怕诱惑,赶紧转过头朝回走去。
夜来了,在工棚里,在垦荒队员们的沉默中,我躺在床上,侧头望着那悬吊在床头的小药瓶,眼光很快捧住了那只酷似库库诺尔的母性的大肚皮跳蚤。它也在望我,伏在玉色的玻璃上,像守了一夜新房而不见新郎那样,含情脉脉地望我。我们一见钟情了,我们已经有了频繁的心灵感应。我起身,拧开瓶盖,将那哭软了身子的母蚤轻轻拈出,毫不迟疑地将它放在了我贴肉的汗衫上,又挑了几个年轻漂亮、性情温和的去给它做伴。它是需要几个伴娘的。
“你这是干什么呢?”有人过来问我。
我摇头。可就在这一刹那,我恍然悟道:在失去了温暖和亲人之后,像早晨,云雾突然散去而更加清晰了青海湖的面影,我有了阳气升腾的条件。我希望再次得到那可以让我有所寄托的温暖,于是,我不知不觉地把温暖和母性联系了起来。我意识到女人的存在了。而过去,我对父亲的感情是等同于儿子对母亲的感情的。
我想起了密宗院护法神殿中的一幅壁画:龇牙咧嘴、狰狞可怖的大威德布畏金刚,用粗壮黝黑的双臂紧搂着一个柔软娇美的裸身女子。这就是对我最初的关于男女合体、刚柔相济的启蒙?但少私寡欲的佛门禅境,何以要绘染这种图画,给俗人以情爱的启示呢?猜不透的密宗世界啊!
第二天,我又一次来到父亲的坟头,磕下了我的最后一个头,然后起身朝前走去。
观潮山——我眼里的上帝来给我送行了。我站到他的脚前,仰视他并默默向他鞠躬。一会儿,我挪动脚步,就要离去了,又一次回头,蓦然看到了上帝脸颊上两串滚落的太阳耀斑一样的神仙泪。
上帝啊,在这悲怆的大风起跑线上,在这浑黄跌宕的荒海潮头,在无涯荒野向你举起寂寞嫦娥的素洁飘带而你又不能朝她扑去的时候,你也是孤独的。这是神灵无法宣泄慈悲和智勇的惆怅,是创世之夜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育成创造意识而无用武之地时的那种悲哀。寂寞的上帝,他看不到人类,就感到身为造物主的他也将消逝。
我步履滞重地走上前去,来到他那插地而立的腿边,低头伫立着掏出小药瓶,捏出了剩下的两个跳蚤。我用手指蘸了一点唾沫,将两个稚憨的生灵粘在了他冰凉的肌肤上,咬咬牙,扭转了身子。
荒原,别了。身后,观潮山劈腿而立,高高耸立起一个神国英主的孤峭形象。风声隆隆,那是上帝爱的语言。
是的,我,父亲的灵魂,托着我们走路的荒原,都没有权力让垦荒队员们在悲苦中多浸泡几日,他们大多是有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家庭的。我第一个打好了行李。
“那……咱们就在城里给他老人家烧纸吧!”
已经被荒原塑造深沉了的二百五说着,又一次哭了。除了我,大家都哭了。之后,我们便出现在了湖边。沿湖朝东前行,会使我们少一些疲惫感。
青海有波,清冽的北风吹来,将水的气息沁入心脾,我们像啜饮着甘醇的佳酿。只是,我的心早已丢失了,丢失在犁铧走过的土壤里,丢失在吞投了父亲的荒原大风中,丢失在草尖上滚动着的晶莹的留恋里。我无缘享受佳酿的滋润,想那空碧悠悠的远方怎么就会有无数讥诮眼光的闪现呢?
今年的开湖是在静悄悄中进行的,万里冰壳一夜之间化成了冷月清光辉映的汤汤大水。由于缺少爆发力,缺少真正的摧毁,湖边还残留了一层或狭或宽的冰岸。冰岸似乎是专门留给我们的,在春天劲风光明磊落的吹拂中,在开湖的尾声,大湖又让我们领悟了一次它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