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突然感到不对劲,猛地缩回脚,而库库诺尔却将头伸过去,一只前掌牢牢地将父亲的脚按住了。父亲一声惨叫。等我们反应过来,将库库诺尔推开时,父亲的脚上已经撕去了一大块皮。库库诺尔在一旁”咔吱咔吱”咀嚼着,那样得意自在,好像我们养活它,本来就是为了让它撕咬我们的皮肉。
我跳上去打它,这是第二次我对我的库库诺尔实行暴力,一点也不怜惜,似乎它生来就是被人仇恨的。父亲喝住了我,毕竟库库诺尔是我们养大的,是我们的朋友、孩子。我们架着父亲回到工棚,马上给他包扎。
生火做饭时,父亲觉得憋闷,我把他搀到工棚外的草地上坐下,望着库库诺尔从那边缓缓爬来。它爬几步,停一下,望望我们这边。
“它后悔了。”我说。
父亲道:”生灵嘛,到底是知恩的。”他放心了,那会儿,他最担心的,就是我对库库诺尔的怨恨。
“库库诺尔,快过来!”我喊着,”你给我父亲赔罪。”
它好像听懂了,加快脚步,呼哧呼哧走来。这喘息我们过去很少听到过,我突然意识到库库诺尔长大了,和我一起长大了。但这并不影响它在我们眼里的地位,失去了天真和憨傻,它更会懂得去爱,如同我们对荒原的爱会与日俱增一样。我又朝它招招手,然后回身进了工棚。
男子汉在一起做饭,总是你推我让。我不会揪面片,那些人就让我和面。我记得,当时我已经把面粉摊在案板上了,似乎就要去水桶里舀水,突然被一种异样的倒地声拽到了工棚外面。
草地上,父亲仰身躺着一动不动。而库库诺尔,这只野性不改的瞎熊却伏在父亲身上,这次不是咬脚,而是胡乱撕扯衣服了。我惊得半晌不知所措,还是二百五机灵,操着一根扁担,跳过去朝熊头狠狠一击。瞎熊头一摆,忽地掉转了身子,气势汹汹地朝二百五逼来。他不敢跑掉,又不敢再打,大喊一声我的名字。
我明白了,似乎只有我这个给它喂过奶,给它拌过食,给它起过名,还搂它睡过觉的人,才会让它清醒过来。
我跳过去:”库库诺尔!”它不再动了。”库库诺尔!”我又听到了它那预示成熟的喘息,不禁涌出一股憎恶来,因为成熟似乎意味着用不着再爱。
它又开始迈步了,离我那么近,目光那样凶悍、诡异地瞪着我。我从二百五手中夺过扁担,朝它捅去,谁想,竟被它一掌打掉了。
“库库诺尔!是我!是我呀!库库诺尔!”
它似乎不懂这是什么呼唤,继续逼近着。它永远不懂了。我浑身冒汗,不由地朝后退去。这时有人递给我半盆面粉,我牢牢端住,瞪视着库库诺尔。等我意识到这只凶猛残忍的瞎熊就要扑过来时,我忽地将面粉泼了过去。它停住了,闭着眼睛摇头晃脑。这工夫我被大家拽进了工棚。工棚的木板门紧紧关上了,我浑身发抖,喊着父亲。
父亲已经不会答应了,瞎熊猝不及防的迎头一掌,竟使他连一声惨叫也来不及发出。他死了,就这样死了。在我们告别荒原的时候,父亲,被我们挚爱过的荒原的主人击倒了,永远地击倒了。蓦然之间,我想起了那个黧黑的夜晚,我们乘着解放牌汽车进入荒原时”叭啦啦啦啦”的声音,我想起了母熊死在汽车轮胎下后我的感觉。荒原,荒原,你毕竟是不近人情的野原。而我们的拓荒,却伴随着一场人与熊的搏斗,悲哀地结束了。
父亲死了,我们就要走了。工棚外面,库库诺尔嗷嗷地叫着。它再也等不来我们的温存、我们亲昵的呼唤了。它嗷嗷地叫着,终于鼓起勇气,蹿出了人的怀抱,带着爱也带着恨,朝荒原深处远远地去了。荒原是它的摇篮,而我们呢?我们的摇篮呢?也是荒原么?
在埋葬父亲的那天,我向荒原,向荒原中的新坟跪拜磕头。我想,如果库库诺尔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怎么办呢?打死它,报仇雪恨?我仿佛听到它那嗷嗷的叫声了。我瞩望远方,迷惘的眼光是为库库诺尔送行呢,还是期望它出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