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里是上帝的故乡(2)

“我们就要离开荒原了,库库诺尔,你不想告别你的故乡么?”

小熊嗷嗷地叫着,我领它来到工棚外面。严峻的实实在在的大地,高远而空灵的大天,拔地而起的观潮山。库库诺尔和我一起仰头眺望远方。这远方渺无绿荫,也没有那种深邃博大的气氛——浑莽的山岗切断了我们的视线。

我带它往前走,等我们涉过拉秀河,爬上山岗时,垦荒队的队员们也跟了上来。不远处,环湖牧家——新的垦荒者已经在那里劳动了。曾几何时,他们还像古板而残酷的荒原,本能地拒绝着我们。人就是这样,总要被一种自己所信服的力量所驱使,才会心甘情愿地行动。政府要你开荒,你不干,你要听命于佛爷,好啊,那就让佛爷去说服。佛爷说:”环湖的牧人年年都得用大量的牲畜换青稞,就这样,还是不够吃,政府也是为了我们好啊,听政府的话,开荒就开荒吧,草场不够就少养一些羊,等于用它们换了青稞,青稞会长出来的,青稞会长出来的。”

到底没有务农的经验,这些开荒种田的游牧民的后代骑在马上,马后拖一把木犁,”咣咣当当”地转着圈子,不时从褡裢中一把把抓起麦粒,扬手撒向两旁。麦粒儿落到草丛中,美了那些啁啾的百灵和麻雀,密密麻麻跟在拓荒者的后面,你撒一段,它啄一节。而马背上的人像个布施芸芸众生的现世活佛,慷慨而大度,连回头瞧一眼的举动都没有。真遗憾,我们要走了,不然我们可以教教他们如何开荒。

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是去年大雪消融后,我们第二次进军荒原深处的战果——我们的新垦地。散漫的多层次的鹅黄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再高点,壮点,绿点。那种摇摇晃晃的沉思状,令人想见稚童学做爸爸时的滑稽模样。正值春日,它却已经有了秋天的哀愁。

其实,如果我当时清醒一点,就一定会发现,病病歪歪、先天不足的禾苗不过是在顾盼,想高天也许会恩赐几滴雨水,想清亮的拉秀河水会突然漫溢而来。然而,即使有了雨水,即使我们把河水引入田地,庄稼也依旧是苟延残喘罢了。这里比贡嘎那地方的气候还要恶劣,庄稼是不会成熟的,到不了颗粒饱满,一场秋霜,或一场八月雪,就会无情地打蔫它们向人类奉献粮食的无畏精神和儿童般痴迷的玩兴。

片片鹅黄中间,是一块块焦黄龟裂的无苗地,像是要故意气气我们似的喷吐出道道刺眼的光线。可我们有的是对土地的信心,如同我们倔强地不去怀疑我们自身一样。尤其是在土地还不能奉献,甚至比原来更糟的时候,我们更加确信:我们的整个精神都寄托在这里的贫瘠荒凉上。是啊,人怎么可以否定自己呢?历史和现实还没有教会我们。

父亲哭了,我们的眼里也都眶满了咸涩得和青海湖一样的水。看惯了环湖夏季的葱绿,我们见不得失去了植被的灰黄的土地,因为我们的双眼都已经被绿色浸泡透了。多少年以后,我回想起来,才隐隐感到我们流泪不仅是由于惜别荒原,我们有更加深沉而没有自觉到的伤感。我们就要走了,带着大荒原的馈赠——库库诺尔,远去。

回工棚的路上,人人都不说话。连库库诺尔也不再嗷嗷叫了,也不再顽皮地撕拽我们的衣服了。走下山岗,我再次绾起裤腿,拉着库库诺尔涉进拉秀河。就在大家跨上对岸穿鞋放裤腿时,父亲不小心赤脚踩到一颗黑芒草上。茎秆上的硬刺一下子在他右脚掌上划出了一道深壑,血往外直渗。

“疼吗?”我问。

“疼?什么叫疼?”父亲笑着坐下,就要穿鞋。

“可惜啊,白白流走了。”有人道。

父亲想想,朝库库诺尔一笑:”不如让库库诺尔舔了,给它补充点营养,好上路。”

谁也没有想起去阻拦,都好奇地看着父亲跷脚伸向被我拉过来的库库诺尔。库库诺尔犹豫了一下,像人们期望的那样伸出了舌头。它歪斜着头舔啊舔,血没了,脚掌上却湿漉漉粘满了唾液。这是它第一次尝到人血的滋味,似乎要格外回味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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