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开蒙(2)

我们提心吊胆地下车,见那瞎熊的大头朝一边歪斜着,整个肚子被碾成了肉酱,身下是流淌的兽血,而一只前掌还在一下一下朝空中扇动,就像一面反抗的旗帜,顽强地树起着。一会儿,熊掌不动了,但没有倒下,静静耸立,让我们隐隐感到,在环湖的荒原,会到处萦绕起对拓荒者的抵触情绪,滋生出锋锐逼人的抵触力量。而我们的行动,便意味着对荒野原始风物的破坏和对这种抵触情绪的挑战。

“哦,死的是头母熊,你们看……”兵娃跑上前,捉住一头在草丛中朝这边窥望的熊崽。

我们围了过去,惊悸地瞅它。而父亲却蛮横地抱起了小熊:”这是我的!”

小熊嗷嗷地叫着,想蹦出父亲的怀抱,扑向母熊。

父亲紧紧搂住:”别叫,孩子,你妈妈死了,我养你。”

父亲哀哀的声音一下子感染了我,让我明白环湖给我们的第一感觉便是忧伤,好像荒原本身就是一块巨大的伤感凝结的地壳板块。

我扑过去,从父亲怀里抱过小熊:”朋友,往后,我们在一起。”

小熊听不懂,依旧嗷嗷地叫着。熊妈妈死了,那惨状小熊看见了。它叫得更急,更响,也更凄切,熊妈妈死了。而对我来说,所有一切都被这只幼熊的猝然而至所代替。可怜的小熊,我的世界,我的影子,似乎也成了我的生命的延伸。

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对一头小熊的感情,多少是由于同病相怜。我的母亲也死了,死于几年前发生在青海西部的那场鼠疫。作为一个资源勘察队的队员,她的死不足为怪。奇怪的倒是父亲,他改行了,不再搞土壤研究了。而且他竟然会那样痛快地答应我的要求——我不想升高中,想跟父亲一起来环湖,中华儿女志在四方嘛。父亲说:”国家目前最需要的是粮食,青年们都应该像你,算我没有养活一个废物。”

尽管寒风还是那样冷酷,但春天毕竟来了,细草末青的荒原在虫鸣鸟翔中骤然变得生机盎然。

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的我们,顾不得冻土并未疏松,三人一组,憋着劲,将那厚实的方锨用八磅铁锤砸入冻土层。然后,一个人用整个身子的压力朝起撬,两个人在锨柄根部套根绳子使劲拽拉。一次翻起四方四正的一大块,一天翻起三十块。

一个月过去了,等土地完全解冻时,平坦的荒原上已经出现了一片片疙瘩连疙瘩的田地。

播种开始了,一人一盆麦种,撒完为止。荒原上的播种者们,都以为撒进去的都是希望,连扬手抛出麦粒的举动,都那么庄严而神圣。尽管大都是些活泼泼的年轻人,朝气随时都在伴着热汗朝外喷吐,但在这种轻松的劳动中,却没有一个人会说出一句废话,更不要说讲个笑话了。而笑话人人都装了一肚子,大有再添进一个就会撑破肚皮的危险。

这期间,小熊多受了些委屈。它随着人群常常跑进麦田,在人拉柳耱耱过的地里用嘴拱,用爪刨。我没看见它吃麦种,但生怕它吃,劳动时便不再带着它。它一整天都孤零零待在工棚里,饿了、渴了,去桌子底下的瓦盆里进食饮水,孤独感袭来时,便从门缝里朝外张望,望久了又会使劲扳门,而那门却是锁死了的。直到我们下工归来,它才可以在工棚外的草地上蹦几下,但这时它又不想走远了,因为它不再孤独,它的依赖就是我们。

我发现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似乎比孩子更值得爱恋,它从不记仇,从不想去问问:为什么要关我?是谁关的我?尽管这样,人的抱歉却并没有消弭。为了某种补偿,为了它天性的欲望,不管天气是晴是阴,是风是雨,晚饭后,我总要带它出去,去山岗眺望,去草地上翻滚,去坡上坡下地互相追逐。

“小家伙,这儿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荒原上,人熊一家。”我贴着它的耳朵喃喃絮语。

小熊嗷嗷地叫着,大概听懂了,挣脱我的搂抱,跑一圈又回来,依旧嗷嗷地叫着。我禁不住又开始喃喃絮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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