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朵云,云下一股风,风中一匹马,马上一个人。这怪诞的环湖云洁白而又厚重,它的一头压在远方的雪峰上,那雪峰便轰然圮毁,金字塔式的峰顶杳然不见了。而这诡异的荒原风,衔悲而来,猛烈而充满情欲地拍打我的冰凉的额头,撩拨起马鬃——一溜儿密密匝匝的林柯从两只山峦般对峙的耳朵开始,延伸到稳实的马鞍下。
漠漠穷边路,扩张出一种贫瘠而荒败的无限。荒原,无限的荒原,蕴蓄无限悲愁的荒原,就要吞没我们了。而在益西拉毛的四蹄下,一道扭曲的粗硕的绿色草线顽强地羁绊着它的腿,益西拉毛只好掉掉身子,顺着草线前行。
我侧过脸,深情地望一眼石粒般滚动在绿波间的黑色的帐房,那由秋光点染而成的牧地,那花瓣簪满秀发的牧地,那风闲风静、草黄草碧的牧地,那用温煦的微笑扰乱了我心绪的牧地,和我们渐渐分离了。裂隙——灰黄质朴和密绿疏黄的衔接带,这青色朦胧的中间调子,承接了马蹄的叩访。就在这分界线上,环湖的牧地和环湖的荒原,以极化的对比,划分出历史和现实的悲哀与喜悦来,滞涩了益西拉毛鼓声般擂响的蹄音,迷惑了它的眼睛,还有心。
益西拉毛,别流连,别像我一样回头看,那孩子——两个小马驹儿在前方,永远在前方。我用双脚和晃动的鞭梢告诉它。它懂了,一侧身冲进了荒原的领地。而我依旧在回望,望得很远很远——
古羌人威武的姿影、吐谷浑悠长的情歌、蒙古人响亮的鞭声,以及为了草场所有权的血腥的厮杀,古战场金戈铁马、气吞河山的悲壮,已经远远离去了。年年如此,那牧草老绿的茎叶覆盖不住的褐色的厚土上,秋风哀鸣。游牧民们悲剧的日子——冬天,就要从青海湖海心山的那边啸然而来了。
我开始祈祷,祈祷时间,别给我们带来精力耗尽的那一刻;祈祷青海湖,馈赠我们那种永不疲倦的涌浪的力量;也祈祷神灵……我这个心里充满了荒原神〖FJF〗癨〖FJJ〗的人哪!……再往前,穿过这片灰蒙蒙的土地,便是浑黄无际的沙漠了。曾经,那里是作为冬窝子的草场,它让我最初认识了荒原人的真诚,也让我现在猛然涌出这样的想法:我愿她拿着粗粗的皮鞭,不断重重打在我的身上。
是的,我为什么还要犹豫呢?既然我自视环湖之子、高原大汉,我就应该得到这种粗犷的厚爱。遗憾的是,她毕竟只会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揣度我。即使在她受到委屈的时候,也始终没有把鞭子举向我。啊,我怀恋,怀恋她的古朴的温醇,她的汪洋恣肆的春情。
我已经看不见绿意凝结的大块颜色了,只有一丝绿影在天际跳荡。起伏的荒原因了益西拉毛的跃动,变得左右摇晃,有时甚至腾挪跌宕。
我依旧在望远——一座土台、两条毛毡、三条棉被、四个荒原人,一顶帐房下,几只金龙碗。我们共进茶饭,情暖如春。可是在帐房外面,漠风一天比一天肆虐了,荒地日日扩张着,草场渐渐缩小了,牧草一片一片地死去了,湖水一年一年地缩小了。而真正消逝的,却是环湖的恬静与和平。
益西拉毛,在你征服脚下这一千里坦途之后,你能不能再做一次勇敢的进击呢?当那个预料中的日子一旦出现——荒原和绿色最终被人类押上审判台时,你应该是最合适的律师。而我是没有资格也没有胆量的,资格早已经被自己丢弃了,在我们第一次进驻环湖草原,大无畏地进行那次可悲的”跃进”旗帜下的垦荒运动时,就已经丢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