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韵入商音(2)

    琴韵入商音(2)

    周强说:“正是因为你们满室阴柔,才该让我的阳刚气冲一冲呢。”

    赵玉敏在周强背上打了一巴掌,嗔笑道:“别胡说了,赶快收拾桌子,到厨房去洗碗!”

    施老师给大家教了十次,卖了十样东西,便说众学员都有了基础,以后自己在家尽量抽时间多练习,最好是每天都练一练。这个古琴班,就此结束了。

    赵玉敏果真如施老师所嘱咐的,每天都花些时间练古琴,心中时时想着施老师弹琴、教琴的神态风韵,自己揣摩。又买了些古琴曲的CD回来,反复聆听,跟着模仿,自觉琴艺渐有长进,心里欢喜愉悦。

    约莫过了一年多,忽一日,赵玉敏接到施老师的电话,很客气地请她帮忙。施老师说,她在附近一间社区大学教古琴,那间大学的校长很有兴趣,请她在学校戏院做一次正式演出,不仅她自己表演,还要请她教过的学生也上台表演。施老师想请赵玉敏来参加表演。

    赵玉敏受宠若惊,连声说自己的琴艺还差,不敢登台。施老师口气稳稳地说:“我教过的学生,谁能登台,我心里有数。你来吧,帮老师一次忙。”

    赵玉敏听她这样的口气,已是把她当作亲近的学生。想起自己当初不买她卖的东西,应该说是不敬,但施老师却仿佛不在意,客客气气请她帮忙,心下又是感动,又是惭愧,于是惶恐不安地答应了。

    施老师还是口气稳稳地说:“这两个星期,你就练《阳关三叠》和《流水》。表演那天的服装,我给你带来。”

    那天表演,施老师先出阵。她三曲奏过,全场如痴如醉。轮到赵玉敏上台,她觉得戏院已被施老师的台风和琴艺清扫成一片净土,自己胸中无半点俗虑,精神饱满自然而然地奏了一曲,在雷鸣掌声中谢幕下台。

    表演结束,学校领导、社区名人纷纷上来祝贺。施老师春风满面,大方得体地一一道谢。一片乱哄哄中,施老师向赵玉敏微微一笑,轻声说了句:“谢了。”态度略有师道之矜持,语气却是诚恳。赵玉敏很感动、感激,只说了声:“谢谢老师。”便被其他人打断了。

    不久之后,施老师来电话请赵玉敏夫妇到家里吃饭。赵玉敏连声说不好意思,怎么可以让老师请客,应该是自己先请老师到家里来吃饭。这时施老师端出老师的架子,说:“要是你请我,我们两个老人要跑老远的路去你家,还不如让你们年轻人跑跑路,到我家来方便。”赵玉敏只得答应了。

    施韵芬和她先生董兆铭住在布碌伦一栋两层楼的砖房里。见面之后,赵玉敏、周强才知道,董兆铭已年近八十,比施韵芬大十几岁。因为施韵芬皮肤天生光滑细润,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很多,所以两人看起来像是父女,不像夫妻。

    施韵芬、董兆铭家里陈设极为简略,除了客厅里一套简单的沙发、餐厅里一张木餐桌、六把椅子之外,就没有其他的什么东西了。所有房间的墙壁上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周强原以为这是施韵芬艺术家的独特风格,但他在客厅沙发旁的台灯座上见到一幅镶在框子里的放大照片,是施韵芬、董兆铭和一个十来岁女孩的三人合影,背景是一个大客厅,里面有一个摆着各式古董的多宝格,墙上有董其昌的字,心下便隐然有感,这家人有很多故事。

    大家上桌吃饭,施韵芬端出来几盘菜:红烧海参、海米焖嫩豆腐、清炒虾仁、蚝油芥兰,还有一碗红烧肉。她笑着对赵玉敏、周强说:“我们两人上了年纪,吃得不多,你们多吃。周强呀,你多吃肉!”说着便把红烧肉放在周强面前。周强、赵玉敏连忙道谢,又连说不好意思。施韵芬说:“不要客气,你们多吃,我就高兴。平时我们有一个小时工,每天晚上来给我们做一顿简单的晚饭。今天这顿饭倒是我亲手做的。”她缓缓说来,语气里满带着对后辈的怜爱。

    吃罢晚饭,董兆铭回房间休息,施韵芬和赵玉敏、周强到客厅坐下喝茶。说过几句闲话,施韵芬拉起坐在她身旁的赵玉敏的手,以她特有的稳稳的语气,缓缓说道:“小敏,你弹琴很有天分。我今天特意烧顿饭请你们,就是想让你知道,我这句话是真话。”

    施韵芬叹了一口气。认识她这么久,赵玉敏第一次听她叹气。叹完气,施韵芬幽幽说道:“只是晚了。倒退三十年,我手把手教你,你一定可以成大器。”

    赵玉敏完全没有想到施韵芬说出这番话来,她当初学琴纯粹是由于偶然的机缘和兴趣,现在听施韵芬这么一说,一时愣了,不知说什么好。

    施韵芬见赵玉敏如此反应,倒对她格外亲切起来,仿佛赵玉敏这种懵懂原不出她的意料。接下来施韵芬不紧不慢地把她的身世大略给赵玉敏、周强说了一遍。

    原来,施韵芬出自音乐世家,从小弹古琴,也练过其他乐器。由于她天生的古典气质,在各种革命口号和运动层出不穷的年代,吃尽苦头,受尽屈辱。“文革”结束后,她有感于年过不惑而一事无成,又倦于各种人事纠纷,心灰意懒,便嫁给来大陆做生意的香港商人董兆铭。在那之前不久,董兆铭的太太和儿子媳妇去泰国旅游,在一起车祸中全部死亡。年近六十的董兆铭多年做古董、字画生意,也略懂艺术、音乐,两人结婚以后,相濡以沫,越爱越深,施韵芬执意要生一个孩子,苦苦挣扎了两年,终于生下一个女儿,在香港过了十来年舒适日子。

    临近九七香港回归,他们移民来美国,原来住在曼哈顿公园大道夹七十五街的一座豪华公寓里。后来,董兆铭做生意失手,贴掉所有积蓄,他们只得搬到布碌伦住普通民宅。幸亏当时房价跌到最低点,不然还买不起。当时他们的女儿正好上大学,于是施韵芬便重出江湖,到各地中文学校开班教古琴,有机会了也演出,赚钱养家送女儿上大学。

    告别施韵芬之后,周强一边开车一边对赵玉敏说:“施老师是真心喜欢你。”

    赵玉敏点点头,流下泪来。

    过了一会儿,周强又说:“这老太太真有修养,又有涵养。她是怕你心里有疙瘩,才请咱们吃这顿饭,把她要赚钱养家的苦处说给你听。”

    赵玉敏说:“其实我心里特难受、特后悔,当初为什么硬着心肠板着脸子不买施老师的东西。”

    周强说:“嗨,当初要是你买了,说不定施老师今晚还不请咱们吃这顿饭了呢。”

    赵玉敏道:“不许你胡说!”

    停了一会儿,周强问赵玉敏:“施老师那么喜欢你,你最佩服她什么?”

    赵玉敏说:“我佩服她的地方,多了去啦!你佩服她什么?”

    周强说:“我?我呀,我首先最佩服她做菜的手艺,这你不问也知道。她那道红烧海参,做得真好吃,还有那道海米焖嫩豆腐,真是绝了,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有味道的嫩豆腐。你学着点,什么时候也给我做一碗吃吃。”

    赵玉敏道:“瞧你那馋样,也不怕丢人。你就只是佩服施老师做菜的手艺呀?你就那么没有出息呀?”

    周强说:“我就知道你会给我这一句。实话跟你说吧,我今晚上听施老师讲她的故事,越听越佩服她。我佩服她‘失意而不忘形’。”

    赵玉敏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有的人是‘得意忘形’,咱们的施老师是‘失意而不忘形’,是吗?”

    周强笑着说:“正是。你到底是我的老婆,听得懂我说的话。”

    赵玉敏也笑着说:“你呀,你那张狗嘴,居然有时也吐得出一只半只象牙。”

    周强见赵玉敏的情绪缓过来了,心里高兴,接着说:“咱们是真幸运,能够有机会见识这么一位真正失意而不忘形的人。失意忘形之人,遍地都是,想不见都难。而那些得意忘形的家伙,我们也见过不少,最精彩的我认为是孟千仞。”

    赵玉敏同意:“是,那人可真是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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