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南昌还没起床,就有人敲门。来人是小兔子。小兔子挤进门,说:听没听见,最新指示?他这才看出小兔子严肃的表情,摇摇头。是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小兔子说。南昌“嗯”了一声,还在懵懂中。小兔子向他逼近道:你知道吗?我们可能都要去农村,全国的青年都要去农村!南昌又“哦”了一声。小兔子再向他逼了两步:他们不需要我们了!南昌从椅背上抓起衣裤往身上套着,他意识到,有一件大事情要来了,什么事情呢?小兔子不间断地说着话,表情变得愤怒,他说:放逐,你知道吗?这是一种放逐!他们利用我们打开局面,现在我们的作用完成了,于是,放逐出城市!南昌的头脑被催促得飞快运作起来,他想:他们是谁?我们又是谁?南昌的思想逐渐清晰了,一个念头浮出水面:他已经离开政治生活很久了。他很抱歉,他不能和小兔子同等程度的激愤,他甚至有一些儿高兴,其实,他一直在等待生活中有一个改变来临,现在,这个改变来到了。他从门厅的饭桌上抓起一个凉了的烧饼,和小兔子一起出了门。沿马路的宣传栏果然张起了新写的语录,店铺上方也拉开新横幅: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他们去找七月,七月在中专技术学校,正很放心地等待分配进某一家工厂,但现在形势变化了。再去找谁呢?他们三个人在马路上盘桓一阵,然后分手,各自去了各自的学校。南昌想不起去学校是多久前的事情了,通往学校的路又熟悉又陌生。渐出市区,路边偶有一片农田,现已收割,田里盘结着庄稼的残枝断藤。学校的围墙出现了,南昌蓦然想起,那个孤军驻守的夜晚,大姐将他从床上叫起,走出学校,自那以后,他再没回去过。校园里竟有些熙攘,多是一些小孩子,在他看起来,还是小学生,却已是他的校友。臂上也戴着红卫兵袖章,宣传栏里贴着红卫兵战报,从署名看,有排、连、营、团的梯级编制,好比一支编外的部队。他进了教学楼,看见走廊上簇拥着人,都是还未分配的三届毕业生。与那些在读生相比,就已是成人的样子了。人丛中是一个穿蓝棉大衣、身材魁梧的男人,人称何师傅,这是他们学校的工宣队师傅,来自一家大型机器厂。何师傅的笑容分明带着宽容的意思,他很耐心地忍受着他们的聒噪,有时候会说一句:一切按毛主席指示办!或者背一句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人们不由安静下来,期待他透露更多的信息,等了一时,他果然又说了一句:“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这句引用的语录更令人摸不着头脑了。南昌注意地看那何师傅一眼,在愚顽的眼神之下看出一股蛮霸之气,不可一世。他从这张平塌的脸上,奇怪地看见了自己的从前。曾经,他,他们,也是这样的无视天下,自以为是时代的先锋。
这天晚上,小兔子又来了,随他一同,还有七月。小兔子的愤慨已变成激昂,他说,他们——包括七月,还有一些其他人,计划成立一个跨学校的战斗队,报名去兰考干革命。因为出了一个优秀县委书记焦裕禄,全国都知道了这个贫瘠的县份:盐碱、缺水、沙尘、灾荒,还有质朴的农民。小兔子设想,要在兰考改良盐碱,引黄河之水建灌溉系统,还要进行社会调查,研究农村的阶级社会。七月也很兴奋,说他们这一支战斗队,就起名叫“三五九旅”,要开发新南泥湾,不久的将来,就会有一个新型的农场平地而起。南昌听着他们说,也兴奋,却没发言。他和他们有了隔阂。下一日,他们再来时,计划已经变成去往内蒙古,旗帜为“乌兰牧骑”,为草原送去新文化和新文艺。这时,南昌连上一日的那么点兴奋也没了。看着他们说话,竟好似隔岸观火。小兔子他们的战斗队第三次命名为“西双版纳”,内中含有一个机密,就是寻找缅甸共产党,联合世界革命。
小兔子和七月每一次都带来奇思异想,令人耳目一新,应接不暇。然后,他们突然消失,从此再不上门。两个妹妹,开始从学校带来一些消息,虽然平淡,却较切实。说的是今后的去向全是农村,不再有上海厂矿,甚至连郊区农场也取消了。学校将南昌召去开过两次动员会,南昌很快就表了态,坚决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只是在去哪个地方的问题上,还未下决心。安徽的霍山、固镇;江西的寻乌;吉林的梨树;黑龙江的齐齐哈尔……这些遥远的地名,都使南昌兴奋。这城市已经充斥了一股要开拔的空气,就像到了战时。奔赴边疆和农村的知识青年乘坐着大客车从街上巡游而往火车站。即将上路的知青们胸口佩戴着大红花,从车窗探出身子,向着街边驻步的行人挥手致意,看起来就像在与这城市告别,情景很有些悲壮。火车站调派出越来越多的输送知青的专列,连北郊的货车站也起用发客车了。可南昌还没决定去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