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逃亡

七月告诉舒娅,最近的形势又紧张起来,他们可能要出去避一避。果然,他和小兔子、南昌,陡然间消失了,舒娅、珠珠们在第三个女生丁宜男家里聚着。丁宜男的家住在相邻的街区,离开了繁华的主干道,向北去,一条并行的安静的马路上,沿街房屋里的一间。丁宜男家是住底楼,就与弄内邻居相对隔离。她家人口很简单,只她和母亲,还有外婆,三口人,也是三代人。

丁宜男长相平凡,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白,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白皙。但这似乎并没有给她添几分美丽,反而使她更显得平淡。丁宜男有一个玩具,是她舅舅替她做的一部幻灯机。这架幻灯机是由一个灰铁盒子,几个大小镜头,再加一个灯,组合而成。舅舅又找来一些电影的废旧胶片,根据片名和剧情排序,做成一条条幻灯片,其中有王文娟徐玉兰的越剧电影《追鱼》《红楼梦》,有张瑞芳主演的《万紫千红》,孙道临谢芳的《早春二月》,王丹凤的《女理发师》……在光线幽暗的房间里,丁宜男将幻灯机对着床头上一面素白的墙,接上电源,摁下开关,便呈出一幅绚丽的画面。她们不知是第几次观赏这些电影的片段镜头了,原先平静单纯的少女心,如今压了些心事。

丁宜男没有进入那爱恋萌生的河流,她站在岸边。无论是过去,她们站在操场边,还是现在,和小兔子他们聚在一起,那些男生几乎都不会看她一眼。可她要是不在,就明显地缺什么了。她并不计较主次厚薄,每一次都到场,既是喜欢热闹开心,还是,多少为了不扫大家的兴。

这天早上,她正坐在窗下踩缝纫机,满窗帘的树叶光影里忽然升起一片暗。她心跳着,立起身,丢下活计,推门出去了。树底下立一个背影,兀自斜穿过马路,沿对面马路向前。丁宜男也穿过马路,随那背影走去。她看见绿荫遍地中自己的影,就好像是另一个人。前面的人,她却已经认出,是南昌。他走过两条横街,走进一条长廊,在一根廊柱下站住了,等丁宜男走近,转过脸。他戴了一只大口罩,遮去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里的光很亮。他将一个叠成燕子形的字条,摁在丁宜男的手心里,说:请交给珠珠。说罢转身就走。

当天,丁宜男就去了叶颖珠家,然后,她俩又一起去了舒娅家。珠珠手里一直捏着那个燕子形的字条,她说:南昌他们马上要离开上海,而且需要一些钱,怎么办?舒娅立刻响应,她交出了自己的零用钱,倾囊而出,只有一元多。珠珠的零用钱也只有两元五角。丁宜男的钱放在家里。于是,三个人又向她家去。她将压在课本里的几张钱,悉数交到珠珠手上,是数目最大的一笔。

就在这天晚上,小兔子也来和舒娅告别了。当铁门上响起轻轻的,好比猫抓似的两下,舒娅并不吃惊,她好像知道会有人敲门。她穿过如水的月光,去开门。生了锈的铁门闩在铁销里吱扭了一声,门开了,站着小兔子。他也戴了一个大口罩,几乎贴着身站在舒娅跟前,舒娅嗅到了小兔子衣领里的气息,清洁的、肥皂的气息。冷不防,小兔子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只听见牙齿磕碰的咯一声,小兔子已经转身走了。

第二天下午,珠珠和舒娅提早到达南昌指定的地方,一家闹市中的电影院。三人见面,一时无言。珠珠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将筹来的钱交给南昌。南昌不敢看珠珠,低着头说:谢谢,无论我到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忘记你们——珠珠知道这里的“你们”,其实是一个单数“你”。

南昌在人流中穿行,有眼泪冒上来,可心境是光明的忽然间,他眼睛干了,他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从他身后蹿出,横在面前,是舒拉。她赤红着脸,急切地将一叠东西塞进南昌上衣口袋。接下来的动作更令南昌猝不及防,她扑上前,伸手勾住南昌脖颈,在他耳边说了一声:只有我了解你!便转过身,像泥鳅一样钻入人群,不见了。南昌低头从口袋掏出舒拉塞进的东西,竟是一叠崭新的纸币,全是一角和两角,加起来也有三元多。

这真是一场隆重的送行,双方的情绪都激动起来。走的人奔赴未知的前途,也许会有新的遭际,总是奋发的;留下的人则退回到平静的日常生活,难免会感到黯然了。

然而,黯淡的日子仅是数天而已,不期然间,又云开日出。一日,她们正坐在舒娅家的大房间里,慵懒着,听舒拉在院子里和别的女孩一句递一句地对嘴。这时候,有两个人穿过厨房和走廊,门也不敲地进入房间。房间里的三个人不由坐直了身子,说不出话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南昌和小兔子。他们除去口罩,一身单衣,略显消瘦,并无逃亡生活的疲顿,反有一种经过洗涤的神清气朗。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