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卓然和南昌又联系上了。总是陈卓然到南昌这里来,来了就不出去,关了门说话。有时候,陈卓然会提出一些问题,与南昌讨论——比如,红卫兵打响了文化大革命的开局战,自己的前途又在哪里?比如,文化大革命的用意究竟是什么?还比如,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模式应当如何?他不像过去那么热衷于雄辩,措词也要温和得多,南昌难免会觉得锐度不够,但因是陈卓然,他宁愿相信这是一种深沉。但是有一个问题,使陈卓然激动起来,那就是会不会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他从行军床上欠起身子,然后渐渐坐直。从第一次世界大战谈起,分析全世界几大阵营的力量抗衡——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进步与倒退的力量分布暂时处于平衡,紧张的平衡,其实是一种危险的僵持,需要有再一次分配调整。所以,时不我待,我们必须在事态爆发之前,积攒起进步的因素——陈卓然的演说被南昌二姐的叫门声打断:开饭了!
自从陈卓然上门,南昌姐弟吃饭的形式也有所改变,变成围桌而坐。虽然生活费有限,但大姐总是尽力地改善些伙食。这个七零八落的家,有了客人陈卓然的到来,稍许凝聚起来了些。他们这一家,自己人之间总是很闷的,话都是对外人说,热情也是对着外人来。听起来不近情理,可是,难道不是吗?家里人就好像不由分说硬被安排在一起,并没有征求过本人的意见,而外人,是经过选择的。南昌内心并不喜欢和两个姐姐一桌吃饭,他嫌姐姐们,尤其是二姐,太聒噪了。但是,他也看出,陈卓然并不讨厌与她们说话,甚至还有些兴趣。在南昌看来,二姐的说话相对比较接近陈卓然的口味,比如她提出青年运动与工人运动的性质同与不同,还提出剩余价值的计算方法问题。陈卓然耐心地倾听,尽可能地做出答复,有时也提出商榷性意见。但是,他却似乎更愿意和大姐聊天。聊什么呢?聊副食品配给和供应,籼米和大米的出饭率,如何用黄豆孵豆芽——这是大姐从小寄养的苏北乡下的养母教她的,她和那里一直保持往来。于是,关于那里的收成与播种,也是陈卓然热衷听的。南昌自然是要嫌大姐琐碎,但陈卓然在他眼里,则很像一个俄国民粹派青年,对民生民计抱着人道的关怀。对陈卓然的崇拜,又回来了,他需要崇拜一个人,这有效地消除了他成长中的孤寂。
后来,南昌才发现陈卓然与大姐聊天,并不完全出于民粹派式的社会责任心,而是有一点兄弟姐妹式的亲近。算起来,大姐应该是和陈卓然同岁,可看起来大姐更年长。南昌对此感觉不怎么舒服,他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概无兴趣,觉得他们是天下最乏味的人,尤其是大姐,他想不出陈卓然与她有什么可说的。南昌迷恋陈卓然的思想,却不了解思想是陈卓然最外壳的一层,那外壳底下,才是由生活与经验培养的实质。其实,即便是对自己,南昌又了解多少呢?
这样,南昌不由就对大姐生妒。但他不能驳陈卓然的兴致,只得沉默着陪坐。现在,吃完饭后,他们四人还会围着饭桌坐一时。要是晚饭,大姐便收去碗筷,放上一碟自炒的瓜子,好像准备长谈的样子。然后,南昌就发现,桌上除他以外,还有一个人也沉默着,就是二姐。所以,事实上,只是陈卓然和大姐二人说话。有时候,她会忽地抬起眼睛,迅速看陈卓然一眼,再看大姐一眼,又埋下头吃饭。还有时候,她整整一顿饭不看他俩任何人一眼,而是诡秘地看南昌一眼。有一日,南昌和陈卓然正坐在父亲的书房里说话,不料,二姐推门进来,当她有什么事要说,她却不说,往床沿一坐,就不走了。两人说不下去了,停一时,一起看她,她也看他们。彼此看了一会儿,她就冷笑,说:我一来就不说了?陈卓然当然说不是。试着再与南昌说下去,却忘了在说什么,就又停下,只得笑了。二姐也笑了,立起来,说:保密啊!如同来时那么突兀的,又走了出去,将门砰一声摔上。
有一次,到了吃饭时间,没有人来敲门。他们自己推门出去,见两个姐姐已经面对面在桌上吃饭。又有一次,饭桌上缺了二姐,下一次则是大姐不出场。终于有一日,吃饭的时候,两个姐姐谁也没到桌上来,余下他们这两个,面对面吃着。吃完饭,陈卓然提出:出去走走吧!南昌自然同意。走到门口,刚要拉门,二姐忽然出现了,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南昌恼怒地说:你干什么?二姐不理他,对了陈卓然说:我要与你谈一谈。有一霎,陈卓然显出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甚至看了南昌一眼,好像是向他求助,可是很快的,他镇定下来,说了一声“好啊”,转身随二姐走去。这时,南昌看见了大姐,站在厨房门口,煞白着脸,看着陈卓然和二姐的背影消失在一扇房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