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星星之火”

和父亲母亲决裂,使南昌在战友们中间的处境变得微妙。人们早已对南昌的父亲生疑,有着一些传说。照理,南昌的激进行为应该让大家放心了,但是,很奇怪的,人们反倒对他有了戒意。

这一段日子非常灰暗,他们的司令部基本解体,却有无数个司令部取而代之。战友们都四散了,南昌一个人坚守在空荡荡的司令部里,说实在的,也是没地方可去。要说,学校是比前一阵热闹了,因为派仗越演越烈,有几次还升级到了武斗。为安全起见,南昌将门上的司令部字样撕下来,将两间打通的教室间的隔门重新关上,堆上桌椅,自己只占较小的一间。他很少出门,甚至人们都不怎么知道这里还住着一个人和一个司令部。

晚上,他怕械斗的人群袭击他的窗户,总是早早地熄了灯,身体靠在窗边的墙上,侧脸看窗外的情景。从他所在的四楼的高处望下去,操场上熙攘着的人真有些像蚁群呢!南昌将自己的生活压缩到最低限度。他两天去一次食堂,买来一堆淡馒头。淡馒头,还有开水,甚至连酱菜也没有,就是他全部的给养。开始,他不理发,从不知是谁留下的一面小镜子里,看见一张消瘦苍白的脸,长而乱的头发,尤其是唇上长出的硬起来的胡子,心里有一种酸楚,又有一种满足,他喜欢这个形象。

这一天晚上,整幢楼的灯都亮着,操场上的灯也亮着,显然是将要有行动来临。可是却奇怪的寂静,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南昌从窗户往底下看,空无一人的操场忽然让他有些胆寒,他感觉到这一幢楼里其实只有他一个人。夜里,他被敲门声唤醒,他没动,任由敲去,以为同往常一样,敲不开门人自然会离去。可门外的人却很固执,也很耐心,叩几下,停一会儿,再叩几下。他跳下床,赤脚奔到门前。先还谨慎,只将门打开一条缝,却又急躁起来,哗地拉开了。门口站着大姐。

月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投进来,投向大姐,又被他的身体挡住,于是,只余下一道轮廓。他看不见大姐的表情,却看得见大姐嘴动,很奇怪的,他听不见大姐的声音,似乎是从大姐的嘴动,看出几个字:妈妈死了!就像是紧接着的,他已经骑在了自行车上,车后坐着大姐。他甚至能看见自己,小小的,简直像一只蚂蚁,骑着一架米粒般的自行车,载着又一只蚂蚁。与其相比,街道、房屋、树,就都显得巨大了。这种俯瞰在猝然间结束,他的自行车一直骑上人行道,然后在一道台阶前歪倒,他和大姐和自行车一起摔在地上,原来到家了。他和大姐,还有那架车在地上纠缠了一时,方才挣脱开爬起,一阵寒战从脚底涌上。

兄弟姐妹都到齐了,是大姐一个一个找回来的。母亲在父亲被隔离审查,也就是召集他们开会之后不久,也被隔离了。今天早上,母亲单位里来通知,母亲于二日前死亡,是“畏罪自杀”。所以,尸体立即送去焚化,只交来一张骨灰领取单,还有一包母亲的衣物。距离上次开会仅他一个多月,情形却已大异,主持会议的不是母亲,而是大姐。方桌被推到两扇门之间的墙下,凳子椅子全倚墙靠着,让出一方空地。等大姐在桌上放下一张母亲的照片。桌上摆开四个碟子,盛了山楂片、瓜子、饼干,第四碟是半根剪碎的油条,又在正中燃了三支卫生香。最后,大姐将父亲藤椅上的棉垫放在方桌前的地上,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头。二姐也跟着跪下磕三个头,应该轮到南昌了。南昌没有动,大姐伸手拉他,并没有触到他,却被他粗暴地挡开了。大姐有些变脸,两个弟弟互递一个眼色,齐齐跪下磕了头,带着息事宁人的意思。底下几个也依次磕过。事情本来可以结束了,可大姐却不罢休。她又过来拉南昌。这一回,南昌的胳膊闪开了,却被大姐当胸抓住衣襟。他没料到大姐那么有腕力,牢牢地钳住他的前襟,将领口收紧,扼住了他的脖颈。大姐咬着牙,使得腮骨部分突出,她的手不肯松一点儿。于是,两人便扭在了一起。二姐拉住大姐,其余的弟妹一起拥住南昌,企图将他们拆开,可哪里拆得开!他们这一伙人,在狭小的门厅里来回碰撞,却没有人出一点声,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南昌到底没有磕头。可是,这一日,他没有回学校;下一日,也没有回。事实上,他就在家里住下了。

没有人来找南昌,南昌也闭门不出。他躺在父亲的狭窄的行军床上,看着房间另一角里父亲的书柜。父亲的书并不多,书柜是狭窄的一具,多是马恩列斯、毛泽东的着作,还有几本俄语书,再加上一本哲学辞典。他远远注视着父亲的书,没有去动一动。有几次,他发现自己靠近了书橱,陡地,又离开了。他好像骇怕走近并且了解父亲,还有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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