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时间会停留在心里某个固定的位置,仿佛永远不会改变。在那里,你所爱的人永远不会离开。要是平心静气,你会感到他温暖的气息,能看到他眨动的睫毛,还能看到他脸上那一颗小小的痣……
星期天,午后的阳光透过轻轻摇动的树叶静静地洒进屋里,在书房明亮的地面上投下微微飘动的影子。朱丽宁伏在书桌上,默默地凝视着相册中的照片。书房是每次曾在平从外面考察回来,他们两个人说话的地方。他们会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互相看着对方,喝着茶。茶是朱丽宁在他进门的时候就泡上的。等曾在平从浴室里出来,两个人总要激情一番,在那种时候,朱丽宁总是顺从地沉浸在幸福之中。
在这方面,她有自己独特的幸福感,那是她自己独有的,也是隐秘的,不可以示人的。那是她多年来一个人在静静的夜思中设计出来的,就连刚刚从山川峡谷中历经风霜雨雪归来,得到她透心彻骨之爱的曾在平也不明白其中的奥秘。他只是感到她的爱,像水,像水一样深澈,像水一样柔绵缠绕。在爱的宣泄之后,是面对面的凝视,说话,喝着茶。茶是清新的,提神的,也是消解疲劳,舒解心结的。曾在平端着茶杯,慢慢地品着,在爱的奉献和回报之后,他品着她冲好的茶,茶稍稍的有一点儿热,喝在嘴里,便有一股清香慢慢地沁进嗓子里,肺里,然后仿佛像融进了血液一样流向全身,使他觉得清爽起来,渐渐地这股清香又浸润到心田里,使他在风餐露宿中变得木讷的心也仿佛舒展开来。这时他会长长地舒一口气,那股清香便会徐徐地从鼻孔里飘出来,弥漫在他的面前。
还是家里好。
朱丽宁每次这样说的时候,总是忍住笑,从白底蓝花瓷的茶杯的上面,抬起两只眼睛看着他。她的目光里透着痛惜,也带着询问。这是她特有的委婉的表达,但一点也没有责备的意思。说了这句话,她总是认真地察看他的表情,并不期待他说一句话来回应她,而是静静地等待他的眼神的细微变化,哪怕是他的眼角稍稍偏移,或是嘴角轻轻地一抿。通常是什么变化也没有,仿佛那仅仅是一句她漫不经心说出的话,一句口头禅。他是在黄河边练就的那种冷峻、沉着,就像峡谷边的悬崖,历经千万年的磨砺,任凭电闪雷鸣、山洪咆哮,也纹丝不动。
朱丽宁不断地往他的茶杯里倒茶。茶是地道的江南绿茶,虽不浓醇,但却清香、持久,经得起冲泡。当茶味渐渐淡下去的时候,两个人的茶谈也进入了尾声,窗外的夜色也浓重起来。朱丽宁这时会离开书桌,到厨房去做晚饭。曾在平不在家的时候,她过的是一种称得上清苦的生活,素淡的饭菜,很少有荤腥,她觉得也许这样会使自己的心境更平淡一些。也许是因为每天在实验室的时间太长,那里有很多实验动物,自己就对多脂肪的食物有一种负罪感,反正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后来女儿上了军事学院,常常一个学期不回家,到部队当了记者,更是不能常回家,所以每次雪雁回家,她才做些丰盛的饭菜。
那时候曾在平每次回家后的晚餐,总是十分丰富的,清蒸带鱼、葱爆香螺、笋丝炖鸡、鸡蛋香菇、海米粉丝汤,当然都是她早早就设计调配好了的。这对于一个几乎是从荒无人烟的地方回来的人,无异于天下最好的美食。她会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不知摩挲着桌子上的什么地方,装着在喝酒的样子,看着他狼吞虎咽般地吃着。一瓶红葡萄酒在两个人的对饮中慢慢地见底了,曾在平的脸上也渐渐泛起了红晕,他的一双似乎蒙着一层黄沙般的雾的眼睛也明亮了起来。该是他说话的时候了。朱丽宁想。自从踏进门以后她就在期待他说话,可他说得很少,即使说话,也只是说几个字,比如:好的,就这样吧,行……仿佛他已经不会说一句完整的话了。这都是在那些荒凉的地方待的时间太长的缘故。那些没有人说话的地方,长年累月地在那样的地方,他的语言能力在悄悄地退化,他自己却没有察觉,或者他根本就想不到!不,也许她是片面的,因为她亲眼看见他给学生开讲座时那种滔滔不绝的演说般的劲头,说理是那样的透彻,论据是这般的完整,有时候竟然引经据典,妙语连珠!跟眼前的他好像不是同一个人,简直是一个陌生的他。可是,他真的不会说话了,至少在家里,他就像一个有轻微语言障碍的人,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能力充分地表达出来。这是事实,是她在他每次回来的时候亲眼看见的,听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