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绿茶(2)

哦,真好吃!

他终于说话了,即使他接下去说的话怪怪的,甚至前言不搭后语,逻辑也有些混乱,而且,还夹杂着一些不知从什么地方学来的方言土语,她并不喜欢听,可他毕竟说出来了,从一个没有什么人可以说话的地方回来的人,能说点什么,总是让人快乐的。

在外面也有很多好吃的。有一次他这样说,这是朱丽宁万万没有想到的。

有什么好吃的呢?方便面,再加方便面?

不,你不知道。他抬起头来,眼睛炯炯有神,用那样一种让人也跟着莫名兴奋的表情看着她。哎,你真不知道,到了一个地方,就有一个地方的名吃。比方说,到了陕西,就有羊肉泡馍,到了山西,就有刀削面,还有青海的青稞面。你没有尝过,不知道有多好吃。他嘴里咝咝哈哈地说着,好像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不是老家的传统美味,而是黄河边的带着膻腥味儿的风味小吃。

我什么时候也去尝尝那些大西北的风味面呢?朱丽宁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对了。她忽然像想起什么好主意似的高兴起来。咱们俩换一换吧,我替你去考察,去吃你的羊肉泡馍和刀削面,你待在家里。怎么样?

她的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好像他回家来的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把他看够。

那,让我想一想——他若有所思地拧起了眉头。

他那习惯于使用数字和图表的脑子,这时候不知道在怎样费力地转弯,再转弯,倒退,退到一个不存在的地方。果然,他语出惊人。

你又在哄我了,像我们上中学时一样。他说。

我不是哄你,我是说真的。

那可不行。他放下筷子,抬起头来,很认真

地看着她说,我还没见过女的拉纤的。

拉纤?朱丽宁的眼睛惊奇地瞪得很大。你是去拉纤吗?

嗯,做考察不就是像拉纤一样,用两只脚一步一步地去量吗?他平静地说。

这么多年,黄河再长,也该量个三遍五遍了。

一辈子也量不完。他慢慢地说。说完,低下头,又沉默了。

朱丽宁也沉默了。

此时的两个人,也许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也许又都十分明白。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朱丽宁先开口了,你以前总是说,快完了,快完了,等完了以后就再也不出去了……

是啊,我是说了,我心里也是天天一遍又一遍地在说,快完了,快完了,可是黄河不听我的话……

他一点儿也没有语言的困难,一点儿也没有……朱丽宁惊喜地想。那他为什么?为什么有时候那么木讷,那么迟钝,就像脑子里灌满了黄泥浆呢?

那你对黄河说呀,你告诉它,你已经……已经为它……朱丽宁说不下去了,曾在平为黄河做了什么,也许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可是她无法说出来,也不能说出来,也许永远也说不出来。

可黄河不像别的河,它天天都在变化。搞水文的跟搞天文的不一样,天是不变的,就像北斗星,几百万年永远在那个地方,一个人一辈子也看不见它的变化,只要你认准了它,就一辈子也不会迷路。可是黄河不一样,它今天在河东,明天在河西……今年去,它在那里,明年再去,它就不在那里了……

我也像一条河,今年是这样,明年是另一个样。因为人会变老,你会老,我也会老的。

所以趁着还拉得动纤,我还要再去几趟。说完,他的目光移到了别处。

快吃吧,菜要凉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朱丽宁提醒他。

我吃好了,你收了吧。说完,他站起来,离开餐桌向他的写字台走去。不一会儿,桌上就堆满了他去考察时带回来的东西,一本本的记录、一个个胶卷、一大堆石头,还有一包包的泥土……他拧亮台灯,在书桌边坐下来,开始整理那些记录。那时候还没有计算机,更没有笔记本电脑,所有记录都是手工整理。他要给那些石头和泥土编号,以便到实验室去做试验。第二天早晨,朱丽宁总会在他的书桌上看到厚厚的一叠表格,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表格上的地名已耳熟能详,什么米脂前沟、驼耳巷沟,还有什么西柳沟、龙头拐、昭君坟……她不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那是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名,小得甚至连在县级的地图上也找不到。曾在平说,它们很多仅仅是一条小水沟,几天不下雨,沟底就干了,下一场雨,就会有一些泥土随着雨水流走,再经过不知道多少曲折,汇入到黄河的滚滚波涛之中。雨下过以后两三天,就会有一些青草从沟底长出来,于是牧羊人就会赶着羊到沟里去吃草……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