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了这话竟笑起来,他说黄土疙瘩怎么啦?不是说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吗?黄河的儿女哪有不黄的?我们不都是当初女娲用黄土造的吗?还能不像黄土疙瘩?哎,我告诉你,我前几年在黄土高原考察的时候,找到一个地方,据说就是当初女娲炼石补天的地方,那里叫……叫什么……他拍拍自己的脑门,真有点想不起来了……
她笑他,看,你忘了吧?让我告诉你吧——
你,你怎么会知道?他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我当然知道,那个地方叫老忘家。
哦?真有这个地方吗?老忘家,人一到那里就忘了家……也许真有这么个地方吧……他有点儿窘迫,却仍然煞有介事地说。
朱丽宁怔住了,她绝对没有想到他会把自己的玩笑当了真。那一会儿,她觉得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帷幕把她和曾在平隔开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当年在大学时的那种心心相印、互相之间有什么心事都能猜出来的亲密爱人,怎么和自己隔远了,他真的老忘家,到了那里不回家……她去了卫生间,捂着脸,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悄悄地流出来。可他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出她感情上的突然变化,他弯腰从书架的底层翻出一本厚厚的影集,仔细地翻看着。翻了一会儿,他喊她,找到了,丽宁,你看就在这儿。他把影集拿到她的面前。多美的地方啊!
她急忙抹一把眼泪,来到他身边,她朝照片上看了一眼。那是一张有点变色的照片,照片上是一片茂盛的草原,湛蓝的天空下,羊群在吃草,远处是森林、雪山,还有冰川。
怎么样?知道什么叫风吹草低见牛羊了吗?他的语气中分明带着几分自豪。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照片,心里却依然在流泪。
你知道,这是十多年前拍的。由于气候变化,青藏高原的冰川退缩得很厉害,黄河源头的生态环境出现了恶化的迹象,草场退化已经很严重了,荒漠化也在加剧,有些支流出现了季节性的断流,有几个原来烟波浩渺的湖泊也在大面积地缩小……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仿佛听讲的是一个大一女生,正用渴望知识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老师,就像当年自己第一次在大学里听课时那样。这么多年,她已经听惯了他这种滔滔不绝的演讲,什么泥沙量、径流量、断流,什么草原退化、生态恶化……
唉,不知道那里现在怎么样了……他把影集捧在手里端详着,好像在自言自语。
朱丽宁想到这里,觉得泪水又涌出来了。十年了,他的一切还是那么清晰,他的身影、声音总是真真切切。这种感觉让她觉得他依然在家里。当她推门进屋的时候,他会过来接过她手中的提包或是书报,然后哄她,故意开玩笑地给她说好听的话,还给她倒杯水。该我做饭啦!他说。只要在家,他总是抢着做饭,她也喜欢他做的饭。虽然简单,但是味道很好。她想起他做的蛋炒饭,葱花碧绿,鸡蛋嫩黄,他切的胡萝卜丁几乎一样大小,他切菜也是一丝不苟。后来她就再也没有吃过他做的饭……
她忽然很想坐到树荫下,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让泪水尽情流下来。可是校园里今天怎么了,到处都是人,而且还碰见好几位很久没见面的同事。丽宁,你的脸色不太好,好好保重,不要太累啊!一个人对她这样说,她知道别人这样问候她,其实是用另一种方式来安慰她,人们从不在她面前提起曾在平。这反而让她的心里更觉得压抑。
回到家,家里没有他的身影,没有他的声音,也没有他的气息,四周静静的,只有墙上的一只钟表不紧不慢地走着,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朱丽宁去卫生间洗了脸,来到厨房,锅碗盘盏整齐地排着队,等待主人的召唤。朱丽宁擦着一尘不染的灶具,又想起曾在平做的香喷喷、油光光的蛋炒饭,他切的胡萝卜丁几乎一样大小……她想起和他一起吃饭的每一个细节,有时候他刚从黄土高原回来,就像一个被流放的人,脸色黝黑、胡子老长。他洗了澡,有时候不等刮胡子就急着要吃饭,他端起碗狼吞虎咽,她不停地给他夹菜,他就不断地咽下去。她笑他,饿狼!他笑笑继续吃,不理会她说什么,那会儿除了吃饭什么也不重要了。她想起那一次,他的胡子上粘了好几粒米,她看见就咯咯地笑起来,像个孩子幸灾乐祸,笑够了,才一粒一粒给他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