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旧相册(3)

朱丽宁不想做饭了,她回到卧室,扑在床上,把头埋在两臂之间抽泣起来。她就这么抽泣着,直到没有泪水了。她爬起来靠着床头,拿过放在床头柜的一本影集。影集的封面已经变了颜色,硬质的四边因为无数次的抚摸已经破损,有的地方露出了黄色的硬纸板,里面的纸页也松散了。它已不像一本珍藏的影集,倒像是一叠随便堆放的旧报纸,边缘很不整齐,而且毛糙破损了,要是放在书橱里最显眼的位置,也许都不会有人看它一眼。可朱丽宁却无数次翻阅过,里面的照片她不知道看过多少次,她甚至像捧着一本百看不厌的迷人小说一样阅读它,像欣赏一件艺术珍品一样赏阅它,仿佛这里面隐藏着她的卢浮宫,或者,那是她的一本人生词典,她可以从中查阅到生活中一切疑难词语的解释,找到打开心灵困惑的钥匙。

她翻开了第一页,用她那双依然白皙的手,就像一个钢琴师掀开琴盖,准备演奏乐曲一样,郑重其事地打开它,里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曲谱,但每一次她都要从头开始,从第一个音符开始。像每次一样,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人

高高的个子,有点瘦,却很精神。他的目光专注在悬崖上的一道浅浅的痕迹。那是一道水线,也就是某一年河水的水位曾经达到过的高度,那是一段时间的浸泡留下的。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灯心绒外套,衣服已经有些褪色,两个胳膊肘的地方补了两块皮补丁,那不是时尚,而是衣服真的磨破了。她为他补过好几件衣服。他背着一个很旧的有好几个口袋的帆布背包,背包看上去很沉重,从一个口袋里露出了一架照相机的背带。

照片拍的是这个人的侧面,看不到他的整个面容,因为他过于专注地观察着悬崖上的痕迹,失去了平时人们照相最要紧的一个要素——表情。这纯粹是一张工作照。朱丽宁看着他,就像教徒在一个神圣的场所凝望一幅圣像那样专注。在她的心中,这就是一幅圣像,照片中的人是一个圣徒,正为着一个神圣的、宏大的使命,专心致志地工作着,在深山峡谷之中,在雪山草地里,在平原和沟壑间,留下了无数脚印。

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个秋天,在黄河边的一处悬崖上,他正在进行水文地质调查,碰巧有一个业余摄影爱好者也在那里拍摄黄河,就为他拍下了这张照片。而朱丽宁收到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已经离去几年了。

他是唯一的。她想。唯一纯粹的。

她是一个喜欢纯粹的人,白色的纱窗帘,没有一丝灰尘;白色的书架,虽然简单得只有横竖两条线,也是纤尘不染。她从来都是这样,一切都要简洁、明亮,容不得一丝人为的阴影,于是,从和他结合在一起的那天起,她就和他的职业习惯发生着冲突。每次只要他从遥远的地方回来,只要她在家,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飞快地冲到门口,用柔声细语把他拦住。

回来啦。

嗯,回来了。他微笑着,但还是露出难以掩饰的歉疚。

你知道我要你先做什么的。她忍住笑,摆出一副很正经的、不可妥协的样子。

把我的衣服拿来。他很直接地下着命令。

你还知道换衣服呢,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她总是嗔怪地和他闹,然后就从衣柜里把叠得很整齐的内衣、衬衣、长裤、袜子放在他面前。

给你。

他放下大大小小的包,抱着衣服转身进了卫生间。

别忘了把胡子刮干净,乱糟糟的。她在他身后叮嘱着,随手又把一双拖鞋放在卫生间的门口。

知道了。他闷声闷气的答应。

这时,她赶快把他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特别是他采集来的标本,还有记录本,她仔细地放在他平时放的地方。还没等她收拾好,他就从浴室出来了。那个又焕然一新的人会把她紧紧地拥进怀里。她任他粗糙的手抚摸她,从她的双颊,脖颈,肩膀一直到后背,她觉得就像一对刷子在摩擦着自己光滑细腻的皮肤,她感觉到他的心脏在有力地搏动,他强健的肌体和仿佛烈火般的欲望让她总是长久等待的忧伤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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