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16(1)

整个高三年级,费远钟只剩最后一篇新课没讲。锦华中学的所有高三老师都是这样,用不到一个学期将所有新课上完,余下的时间全用来复习、考试,考试、复习。像德门中学这种学校,因为学生接受能力更强,常常是高中二年级就把所有课程上完,用整整一年的时间来准备高考。

费远钟备课跟其他很多语文老师不一样。所有的不一样都是因为他从未间断过读文学书。这在中学教师里面是难得的,教其他科目的不说,单是中文系毕业的语文教师,只要教上半年,最多三两年,你再去问问,看还有多少人在读小说、散文和诗歌?已经很少了,他们的全部精力,都用来对付课本,课本上当然也有小说散文和诗歌,但在他们眼里,那早就不是艺术,而是工具,帮助他们成就自己的教学事业、同时也帮助他们的学生考上大学乃至重点大学的工具。那些诗文早就死掉了,他们在讲台上把课本打开的时候,散发出的不是纸张的香味,而是诗文的尸体味,教师们要做的,就是解剖这些尸体,让学生们记住:这一块是颈骨,这一块是内脏。还在母腹中就接触中国的语言,发蒙那天就接触中国的文字,到头来,只学会了在考场上画√画×。教师们必须按参考书讲,因为那里蕴含着标准。那些大学毕业刚刚走上讲台的教师,往往对这些标准提出质疑,不过这没有关系,他们很快就会丢盔卸甲,打出白旗,俯首帖耳地退回到标准里去。要是你不愿意退回去,那么对不起,两个山字一重:请出。

大前年,锦华中学招来一个教语文的大学毕业生,他上第一堂公开课时,讲莫泊桑的《项链》,居然不按“标准”批判主人公玛蒂尔德的资产阶级虚荣心,说什么玛蒂尔德是法兰西民族继圣女贞德之后最伟大的女性!理由看上去也很充分:玛蒂尔德既然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丢掉朋友的项链时,人也不老,可她并没嫌弃丈夫,更没与丈夫离婚,而是十年辛苦,做最低贱最繁重的体力活,挣钱还债。她丢了朋友的项链,也没有赖账,连那种想法也没有,她懂得一个做人的基本原则,那就是借东西要还,要讲信用,把“信”字拆开来,不就是“人言”吗,玛蒂尔德知道,不讲信用就不是说人话,大家想一想,在今天,不说人话的人难道还少吗?玛蒂尔德的品质难道不值得我们学习吗?最后,那位慷慨激昂的年轻教师还以质问的口气说:“我承认,玛蒂尔德是有虚荣心,但大家扪心自问,难道我们就没有虚荣心吗?”课就这样讲完了,他以为讲得很成功的,没想到下课之后,就被领导请进了办公室。几个领导脸色铁青,让他立即去给学生纠正,还要因为自己的胡言乱语向学生赔礼道歉。那老师毕竟年轻,当场拒绝,结果领导比他更干脆,让他当天就走人。他离开后,再没露过面,不知他在外面是否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讲台。

费远钟给学生讲《声声慢》。他说同学们,这首词是李清照晚年的作品,那时候,她丈夫早已去世,但在我看来,这首词描写的正是丈夫死去时带给她的痛苦。听说丈夫客死他乡,她一万个不相信,于是“寻寻觅觅”——“寻”,大处找,她想:“我的丈夫没有死,我的丈夫在花园里!”她跑进花园,喊丈夫的名字,但丈夫既没答应她,四处也不见人影;她又跑到厢房里,高声喊:“你出来吧,我看见你了!”但是,回答她的只有荒凉的回音和游走的风声。她转身就走,进了客房,进了卧室,最后,进了丈夫的书房,她打开书房门时显得那么矛盾重重,恨不得猛然推开,又希望这段时间无限延长。你还躲什么呢?你不就站在书柜前翻阅古籍吗?不正青灯伏案编撰著述吗?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啊,差点把我吓死了!然而,这些都只不过是诗人的一厢情愿。书房里,丈夫离家时留下的半页纸还在,那把古色古香的椅子上空空荡荡,书房跟她一样,也在呼唤主人的归来。这时候,我们的诗人着慌了,“难道那是真的吗?不,决不可能!”她要继续寻找。——“觅”,小处找,诗人拉开抽屉,翻开荷包,扯下笔帽,不停地问:“你躲在这里的吗?”然而,抽屉里没有,荷包里没有,笔帽里也没有!费远钟说,同学们哪,直到此刻,我们的诗人才不得不相信了那残酷的事实。“冷冷清清”——“冷”,身体冷;“清”,心上冷。“凄凄惨惨戚戚”——“凄”,泪水流出来;“惨”,泪水往下滴,滴到了鼻尖了、嘴唇上、下巴上;“戚”,泪水在心上凝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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