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着费远钟的讲解,郑胜想到了他母亲。他母亲是突然消失的,之前,母亲跟父亲有过无数次争吵和打斗,但郑胜并不知道其中的意义。最后一次争吵,是在一个暑天的黄昏,一天的烂云,把整条浆洗街漂染得格外绚丽。当时的浆洗街,全是瓦屋老房,瓦沟里的蝙蝠,托着黄昏的翅膀成群结队地飞出来,飞得很低,像要跟人挤街道似的,郑胜和一群小朋友,举着大扫把,朝那些黑压压的家伙不停地挥舞。有些比他大的孩子,打下几只来,那些柔软阴沉的古怪生物,给人一种很生涩很压抑的印象。郑胜瞧上几眼,就回家去了。那时候,父母亲已停止了争吵,但母亲的鼻孔和嘴角都在流血,头发里也有血。母亲用手抹了一把,使她的脸看上去狰狞恐怖。既然母亲流了血,证明他们吵完了也打完了,这是惯例。郑胜站在屋子中央,父亲去把他抱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母亲却没管他,平时,母亲带他的时候就相当少,许多时候,母亲都是这家里的客人。母亲走到脸盆旁边,里面盛着半盆水,母亲就着那半盆水照了照自己的脸,无声地笑了。郑胜看得清清楚楚,母亲在笑!她一笑起来,那张血脸就开成一朵毒花,越开越大,把整个空间都充满了。
郑胜在父亲怀里发抖。
当整条街道都静静地沉入到时间的河流里,父亲说话了,父亲说:“你又要走吗?”
母亲说:“我不走,我今晚上陪胜儿睡。”
家里只有一张床,又窄,很多时候,是父亲和郑胜睡那张床,因为母亲不在;如果母亲回来了,父亲就让郑胜睡沙发,而母亲自己愿意睡沙发,不愿意睡床,但是,当郑胜半夜被尿憋醒或者被噩梦惊醒之后,他往往发现自己被搬到沙发上来了,母亲跟父亲躺在床上,母亲或者在厌恶地捂着嘴咳嗽,或者在轻声哭泣……今天晚上,当母亲说出那句话,父亲舔了舔厚实的嘴唇,问儿子:“你想睡哪里?”郑胜挽住母亲的脖子,说:“我跟妈妈睡。”这样,母亲就抱着他,进里屋的床上去了。
母亲的体温啊……
郑胜正在母亲的体温里酣睡,猛然间被一阵狂呼乱叫吓醒了:“月娟!月娟!月娟哪——”
狂呼乱叫的是父亲,他站在床边,勾着腰,手还在床上乱捣腾。他要寻找的人已经走了,永远离开了他。昨夜里,妻子的一系列异常举动,就让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睡在外面的沙发上,开始一直不敢闭眼睛,但他劳累了一整天,当他以为自己最经心最清醒的时候,睡眠的黑网已经悄悄地把他笼罩起来,就连女人什么时候从他身边经过,开了门,出去了,他也不知道。
母亲已经把她的体温带走了,只留下一个空洞的名字:月娟。
母亲以那种决绝的态度离开了他,这么多年里,郑胜哪里只是在房间里或笔帽里寻找母亲,他还在风里找,在雨里找,在树叶的斑点上找,在河水的浪花里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