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3(2)

天并没大亮,坡下城区的灯光吃力地照过来,让地上的白霜泛着朦胧的红,这层红晕把寒气搅扰得更加浓烈。郑胜缩着脖子,走过几片空地,就到了杂技团外。杂技团里面亮着灯,证明他们早就起床了。门却紧闭着。杂技团的门一年四季都紧闭着,郑胜在医院里住了这么多年,从来没看见那扇门打开过。此时,他听到“哐当”一声响,接着传来孩子的惨叫声。是个女孩。杂技团里老是传出孩子的惨叫声。他们要在惨叫声里把用骨头支撑起来的身体练得没有骨头。

郑胜的心里发出轰隆一声爆炸。这声爆炸又让他神志不清。他常常神志不清。他知道一个目标,这个目标是别人为他规定的,又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他必须完成这个目标,就像杂技团里的孩子完成抽掉骨头的目标一样。这是过程,也是仪式,庄严得不容让人怀疑。

陆军医院依然保持着军队的威仪,大门的开关时间都是很严格的,早上六点半开,晚上十点关。现在还不到六点半,郑胜只能翻门而出。自从住进这里,他就经常翻门,到了高三,去得早,回来得晚,翻门的时候就更多了。他当然可以叫门,那个守门的慈善老头会披着外衣出来,把门为他打开,顺便在旁边的草丛中撒泡尿。但郑胜这时候不想见人,什么人也不想见。门是那种并排竖着的铁矛,很深。郑胜抓住一根。他抓住的不是铁矛,而是凝固的水。他感觉到那层水在他体温下脱落,滋滋滋响,还冒着白烟,之后,他有了握住碎玻璃渣的痛感,当痛感慢慢软化,才算真正握住铁矛了。他刚握住,就被铁矛湿淋淋地“吃”住了。铁器上的冷,是吃人的。他知道,自己的手不能在某一个地方久留,否则不撕掉一层皮肉,手就取不下来。他把两条腿扩开,用力往上耸,两只手快速地换着把位。铁门发出笨重的响声,但没有惊醒门卫室里的老头。到顶部的时候,他抬头望了望门的那一边,却啥也看不见了,坡下的城市,消失了。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起了雾。他小心翼翼地跨过尖利的矛刺,把身体调整到适当的位置,双腿一弹,飞了下去。

雾越来越浓,无声地滚动,把这片陆地变成了江河湖海。马路上偶尔来一辆车,黑暗和浓雾很不情愿地让出了一点位置,车刚开过去,它们又收复失地。四处安静极了,只响着吱吜吱吜摇着菜担儿的声音。那是郊外的农人正赶往城区卖菜,他们都是没有摊位的,只能在街道上卖,八点之前必须把菜卖完,卖不完也只好挑回家去,否则招惹上城管,就会吃不了兜着走。脚下有路,却看不见路,这让郑胜的感觉好极了。他只是跟着挑担儿摇响的声音走,不必去考虑踩在什么位置。

斜坡大约有三里地,下到底部,再过条马路,就是朝阳街,朝阳街的中段,就是锦华中学的正大门。仿佛为了显示某种寓意,锦华中学的正大门朝东开,天晴的早上,嫩红的太阳捧上天空,照耀着深灰色仿石上雕出的魏碑体校名,以及大门内十余米远处假山上镌刻的毛泽东诗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在这句诗的旁边,嵌着一面石英钟);光带还会游过矮树丛,一直伸展到教学大楼里。在底楼的大厅,立着块巨大的倒计时牌,上面写着“距高考还有×天”的字样,底板雪白,字迹血红,被太阳一照,那血红的笔画像要滴下来;每一个经过这里上楼的师生,都会看上它几眼。

其实,从东校门出去,并非好去处,街道窄,又不整齐,店铺大多叮叮当当的——不是修车行,就是铁器铺,街道之外即是国道。好在学校有两道侧门,一南一北。打开北门,可望见北滨河路上挨挨挤挤的茶桌(巴河上一号桥至二号桥之间,南北两岸都修了滨河路),茶客们赌博时发出的喧嚣,形成音响的浓云;或许是校方不想让师生看到这景象,也不想让他们听到这声音,北门通常是关闭着的,而且砌了高大的围墙。南门很小,门外是一条冷巷子,走完这条深长的巷道,便是南城正街,灯红酒绿,繁华得很。校园西边,是另一条河,本来就小得像条沟,两边河床还被高大的石墙规囿,看上去就更是可怜见了,住在它身旁的人,也常常遗忘了它;要不是石墙底下安放着几个水泥乒乓球台,它大概真要从人们的话语里消失掉。这条河有个与它相匹配的、细里细气又万般无辜的名字:羊子河。羊子河由西向北流,在两百米外汇入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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