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3(1)

郑胜朝着晕黄灯光下的一团暗影说:“爸爸,我走了。”

那团暗影弓缩在床上,这时候掀开了被子,露出胡子拉碴的一张狭长的黄脸。一时间,他似乎没有明白儿子的话。

郑胜返身回去。屋子仄逼,傍墙横着一张父子共用的大床,其余的空间,全被父亲拾来的废铜烂铁瓶瓶罐罐和片头纸挤满了,连个下脚的地方也难找到。那些瓶瓶罐罐里面,有残存的牛奶或矿泉水,日久天长变了质,发出尸臭。郑胜侧着身子,从这些破烂玩意儿和臭味当中挤到父亲床前,正要把被子给父亲拉上去,父亲猛地坐起身,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了儿子的胳膊。郑胜本能地退缩了半步。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历这样的恐惧;他曾经努力适应这种恐惧,命令自己:父亲突然抓住我的时候,我不再退那半步。但他做不到。现在,父亲得了重感冒,呼出的气流是淡红色的,有一股腥味儿,这让他越发害怕。他说:“爸爸,时间到了,我该上学了。”

床上男人的十根指头,直往郑胜的胳膊里生长。每次郑胜退那半步,都会带来这样的结局。郑胜忍着疼痛,弯腰用另一只手把父亲的棉衣拿起来,给他往肩上披。还没披正,父亲松了手,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带着怨声说:“去吧去吧,都啥时候了,还磨磨蹭蹭的。”他声音沙哑,说话时肩胛骨耸动起来,脖子上的血管快速地颤动,像声音是从血管里弹拨出来的。

而郑胜却改变了主意,他说爸爸,你病得这么重,要不我请一天假……

“扯卵蛋!”男人暴怒地吼了一声。这一声吼消耗了他的全部体力,因而瞬间的暴怒之后,他的脸上只余下忧伤。接着他咳嗽起来,捂着胸口。每一声剧烈的咳嗽之后,都连着一串小咳。咳嗽还没完结,他又说话了:“爸爸算啥呀,爸爸能活出现在这个样子,就不错了。主要是你自己。你要好好读书,爸爸累死累活,也要供你。”

这样的话,郑胜不知听过多少回了。

“爸爸,那我走了,”他说,“开水烧好的,稀饭也煮好的,药放在桌上,你吃过饭后再吃药。”

“这些事你别管。谁让你起来做饭的?”

郑胜不言声。他厌恶父亲这样问他。在这个家里,父亲除了让他读书,什么活都不让他沾边,这让他时时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活人了。

“我今天睡过了头,”父亲自责地说,“你醒了,喊我一声就是,你自己再睡一觉,我知道把饭做好!——以后再不许这样了,记住了吗?”

郑胜说记住了爸爸。

床上的男人来了精神,心情也好了许多。“快去吧快去吧。”他一边起床,一边催促儿子。

郑胜犹豫着说:“爸爸,你感冒那么厉害,今天就不要出去了。”

“叫你别管这些事!你以为爸爸怕冷吗?我戴上那顶棉帽子,不要说往冷风里钻,就是去冰窟里也不怕。”说罢他嘿嘿地笑了几声。这时候,除了凸出的颧骨是潮红色的,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病人。他把衣裤穿好之后,在棉衣外面系了根绳子。这是他出门干活时的装扮。

看着父亲的样子,郑胜有一些心酸,但说不上有多少感动。

感动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门外到处都是霜。霜下得很厚,晃眼一看还以为是雪。郑胜的家并没在街道上,而是在一段相对冷僻的斜坡顶端。一条国道从顶端越过,沿着马路朝东走,一直走到烟霞缭绕、山涧深碧的地界,就是川东北有名的长丰煤矿。教务主任张成林和他的妻子,就是从长丰煤矿调到锦华中学来的。顶端开阔的平地上,有家医院,这医院修于解放战争时期,叫陆军医院,现在早已改名,但老百姓还是叫它陆军医院。在硝烟弥漫的岁月里,它虽隐藏在林木和庄稼地中间,却是人来车往,热闹得很,随着硝烟散尽,它无可挽回地败落了,里面的医生,想当年都是一对一的好手,可老者死去,壮者出走,年轻的又不大愿意进来。但奇特的是,经过了这么多年,总有那么几个医生守住阵地。南城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开发出来,那之前,除了这家医院,其余都是把日子吊在果树上的农家,医院里的医生就为村民看病,占据数十亩的一家医院,基本上起着村卫生站的作用。它本来想利用开发南城的时机重振雄风,事实上办不到,首先是地势不好,再就是里面的设施,房屋大多为木质平房,要把这些东西推倒重来,不如另起炉灶。因而,这里成了城市边缘的一座孤岛。现在,医生是多了一些,生意也好了一些,但空房遍地是,医院把这些房子租了出去,一部分租给杂技团,一部分租给住户。郑胜和他父亲就住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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