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春 17(2)

   本来在此山野之间劳作,清静得很,不外是农人与庄稼之间彼此默默交心,农人也懂得庄稼的习性,庄稼也颇知农人的勤勉;或者是同在山头的农人互相打了招呼,近的说几句话,以解山间的寂寥。除此之外,不会有何人间烦恼在此发生。合该有事,那李福仁正埋头种藤秧,听到一声咳嗽,如一只布谷鸟听了另一处山坳里的布谷鸟鸣叫一般,已知是谁。抬头等待片刻,见李兆寿扛着老锄头,从岩下的曲曲小道上冒了出来。李福仁招呼道:“哪里锄地去?今天来得迟呀!”李兆寿边喘气边自嘲笑道:“懒人上山,日上三竿。去把上头萝卜地给锄了,寻思种点什么菜,街上鱼呀、肉呀日比一日贵了,老姆每日里挂嘴上叫唤,这女人嘴上一唠叨,我就心嘈嘈地不耐烦,不种点菜搭配了吃,只怕上不起街了。”李福仁笑道:“正是,凡女人闹嘴,我就当听不见,落个清静。”李兆寿上了土坎,放下锄头斜拄地上,转了话题压低声道:“适才经过鹦鹉笼转头处,听得有女人小泣声,初以为是鬼,大着胆子凑过去瞅了,你道是谁?原来是李兆会的老婆,躲在李兆会坟前哭得都快没声了,好不伤心哪!”李福仁道:“哎呀,这刚过了大节,她来哭甚?”李兆寿道:“我寻思跟李兆会是至交,也该去问问,这一问,我的心肠也都快断了。原来是她儿媳妇不许她吃饭,整个春节都不让她上桌,就弄点剩菜剩饭在破了口的碗里,搁在凳子上跟给畜生一般的。她这一晚上伤心,天明了就来坟前哭了,叫李兆会灵魂若能知晓,快带她一起阴间过去。又说去年夏天曾来坟前哭了一宿,只求死了,自己也昏沉沉以为往阴间去了,天明了却又醒来,方晓得没死成,只哭李兆会为何不早拖她过去!”李兆寿边说边把自己的眼眶都说湿了。李福仁沉声惊道:“哎哟,我只知道她儿媳妇是不孝,却不知到了这个地步。”李兆寿缓了缓口气,道:“有一事我也忘了,一直未告诉你,如今被她这老太婆一哭,倒想起来。那李兆会临走时候,病得不像话了,我到供销社买了一个罐头去看他,他拉我的手干号道:‘我这一走,倒也一了百了,只是我那老太婆肯定是没饭吃了,她苦呀!你我一生交好,若你见了她快饿死了,能把给乞丐的饭分她一口,我在阴间也念着你的好。’当初我还没在意,想你儿子新房子都起了,生活比我们要好了不知几倍,怎轮到我做这事,如今恰被他说得准准的!”李福仁叹道:“是呀,你、我、李兆会都是一起吃苦过来,六年一起被挂在大厅上斗争,如今他到阴间了,我们还在阳世,若知了这个情况,也要怪我们呀。”
  
  当下李兆寿道:“直到我想起李兆会临走的嘱托,方知道我犯了粗心,按常说应该当场掏几个钱接济了她,可穿的这粗衫,连半分都不曾有……”他两只手拍了拍身上本是蓝色却磨损成浅蓝泛白的褂子,口袋、肘部、肩胛、衣角都有窟窿或者磨损痕迹,但因这窟窿是长年累月磨成的,该大则大,该小则小,倒不显得突兀,破得舒服,因此也不觉得是破衣裳,就如对天上的星星熟视便无睹了。接着道:“但若是穿平常衣服,也未必有钱,我们两个的钱都归女人家管去了。我寻思不如这次去镇上领补贴时,便跟老姆说留五块烟钱,却不买烟了,偷偷给她去,也对李兆会有个交代,不然这心里都有疙瘩……”咳嗽了一下,从嗓子眼里引出一口痰,吐了,接着道:“这烟要是不抽也能过得去,实在想了,捡个烟头套在烟斗里也能过瘾——如今后生仔抽烟剩一大截就扔了,扔得越长越派头,好像跟不是钱买的一般。”说着,两个腮帮凹下去,干笑了。李福仁道:“那我也要拿点钱给她去。”李兆寿笑道:“你也没我这政府补贴,恐怕不容易要哩!”又聊了几句,歇了一歇,李兆寿便往他的园里锄地去了。
  
  李福仁记挂着此事,到了晚间吃了饭,常氏在洗碗,李福仁也坐在灶前,闲着无事,拿了火钳把灶口未烧尽的柴火残渣夹进灶坑,做了闲聊的口气道:“李兆会死得早,他老婆倒是没饭吃了,我思量拿两块钱去给她。”常氏平白无故听了这话,急道:“你这是哪一门想法,她有儿子养着,住新厝,比我们住老厝的强不知多少倍,怎么又想到拿钱给她,你哪里冒出菩萨心肠了?这些年还会钱,能拖就拖,我们自己都七零八落,哪有能力周济别人来的!”李福仁被一顿抢白,更是解释不出其中缘由,只是道:“你莫急呀,不给便不给,我只是说说而已。她儿子虽然住新厝,却是对她不孝顺的。”常氏道:“不孝顺的人家也不只一家,帮不过来,况我们这家境,哪有资格去帮人家,自找人笑话了。若你去帮人家,那会钱还欠着的,岂不是都找上来,也没有哪个儿子能替我们顶着。”雷荷花在厨房那厢喂莲莲吃饭,听了这话,脸就有些暗了下来。原来常氏那场会钱陆续还了四年,虽说每一会都还了,实际大多没有还干净,这个拖欠三块,那个还留了五块的尾,马马虎虎应付过去。常氏的性格,外面能不还的钱,能拖的钱,她是会在手里攥得紧紧的;更何况大多确实是手上无钱,她自有一套言辞把讨钱的推回去。又,虽她心甘情愿把会钱压在自己身上,但看了雷荷花一点都不帮衬,只顾花钱跟她娘做亲去,不免嘴里会指东说西地说几句抱怨话,天长日久,雷荷花自晓得那一点意思。但雷荷花又想着二春原来赚的钱都在常氏手上跟水一样流走,觉得自己是有理的,自然不愿为会钱提一句话,听了诸如此类有所指的话,并不应承,常氏是好面子的,也不会做跟儿媳妇翻脸骂街的事,所以婆媳还算和睦,外人看来颇为圆满。那村中舌尖的妇女,常常会说人家:你别看他们家好得似一朵花,其实也是有矛盾的。这是通理,说的也就是常氏这般景况。 过了数日,常氏上街回来,却主动对李福仁道:“李兆会嫂子还真是命苦,被她儿媳妇跟小鸡一样追着打,都不忍看,世上做儿媳妇的居然有这般蛮横的!”李福仁道:“你哪里看见?”常氏道:“方才经过上边街包子店,兆会嫂子先是买了两个包子,正当街吃了回去,却被她儿媳妇刚好撞见,迎头就从她身上搜出一把零钱,只道是从家里偷的,要她承认;兆会嫂子只说是路上捡的,儿媳妇哪里肯相信,一边打一边拖回家里去,只怕少不了一顿折磨。那街上有人劝的,都道,老人家了,别这么待她;那儿媳妇怎么答应,说是若你家里养着一个老贼精,你能受得了吗!我看了也不敢劝,只是一味心酸了。”李福仁道:“前几日我跟你说了她是没饭吃的,你不相信。”常氏道:“这若不是在街上闹了,谁能相信,她儿子也是有手有脚的,也是从娘胎里爬出来的,谁能料到却遭到儿媳妇这般痛打!” 晚间,李兆寿过来坐了,李福仁问道:“兆会嫂子那里可是你给的钱?”李兆寿笑着无言点头。李福仁道:“却被她儿媳妇当是偷的,吃了苦头,可知道?”李兆寿苦笑着点头道:“谁承想做点好事也做不成,反倒连累了她。亏她说是捡的,若说是我送的,老姆也饶不了我。”李福仁道:“不承想做好事难,做坏事倒理直气壮。”便将中午与常氏的意见跟李兆寿说了,李兆寿道:“也对,只要有一口饭吃,不饿死,她便是福了。兆会若有灵,当能知道我们做人的难处。”李福仁道:“正是,给她点吃的也要躲躲闪闪,否则让她儿媳妇知道也不知道要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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