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的许多曲子只存片段。当代有巴赫管风琴全集演奏会,演奏者忠实地演奏了所有的“未完成”,哪里音符穷尽了就立刻终止。
在尼采度过八年童年时光的瑙姆堡有座温彩教堂(Wenzelskirche),其中有全世界惟一一架巴赫亲手设计的管风琴,由其学生于1746年建成。令人失望的是,此琴现在已经无法原音重现。需要对此负责的是听众!巴赫时代听众衣着厚重,都戴着扑了厚粉的假发,因此那时的回音效果跟现在完全两样。
2007年8月18日(周六),我在德国海德堡的圣灵大教堂听了韩国女音乐家、施拜尔教堂管风琴师Hae-Kyung Jung演奏的巴赫作品“d小调托卡塔和赋格”(Toccata und Fuge d-Moll,BWV656)。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现场听管风琴演奏。
那时我在德国曼海姆大学研究语言学,而这篇文章已经发表于《当代》2007年第5期。
就在那个夏天,海德堡耶稣会士教堂(Jesuitenkirche)向社会募捐准备安装一台新管风琴。8月28日,我在教堂办事处签字认捐了一个最小的小管儿。捐款是最低限:二十五欧元。教堂很高兴有我这个第三世界的教授应捐。他们给我发了捐款证书,并保证一定会把我的名字写在募捐墙上。
拜托读者:我捐的是Piccolo 2’:f,可怜我到今天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巴赫管风琴曲集《十八首众赞歌》(也称《十七加一》)是其管风琴精品,都作于莱比锡,均是对前辈帕赫贝、彪姆和毕迪西的追摹和练习。在《来吧,圣灵》(BWV652)中,巴赫让脚键盘在右手和左手演奏之后追随右手主题,然后双脚稍息,双手互相模仿,然后再手脚轮换,旋律围绕主题生生不息,往复不休。到了结尾,手脚速度加倍,音符缤纷而下,似乎花瓣在温暖秋风中告别枝头,细雨般在天地间飘舞,一眼望不到尽头。巴赫在曲子开头给音乐以“第一推动”,然后隐匿消失,那些低柔曼妙的天籁,似乎润酥春雨下的草色,迎春风而摇曳,化在基督的血肉中,无法阻挡,无可逃避。乐谱通常在结尾渐趋安静,巴赫却经常在结尾顿现高潮,捧出新鲜奇巧的赋格,让他的天才振聋发瞶,然后惊鸿一瞥地倏尔消失在我们视界的天际。
《来吧,圣灵》是巴赫最长的合唱前奏曲,长度超过九分钟,今天的教堂根本无法使用——巴赫时代的礼拜长达四小时,而如今教堂礼拜都在一小时之内,每项活动都有严格时间限制,管风琴因此式微。史怀哲在评论《十八首》时说:“旋律的每一小段都是赋格,反过来又是倒影主题。而且这声音的流动听上去那么简单,让我们难以察觉赋格的艺术,只在那G调和弦中为欢喜而心惊”。
舒曼听了门德尔松演奏其中的BWV654后说:“在那旋律四周闪亮着金色的叶子……如果你失去了全部信念和希望,这一首可帮你恢复一切。我沉溺其中,默入天堂。我的痛苦是,我无法为它添加哪怕是一小片花瓣。”
巴赫音乐多源于《新约》,但这一首却与古拙的《旧约》款曲相投。它们依“死”相通。然而这“死”如此美丽,简直就是永生的开始。
巴赫的管风琴,天下一品。西方音乐史管风琴这一章,竟是巴赫一人天下。
管风琴是巴赫的爱之始,也是巴赫的爱之终。
请巴赫去亚昂验收管风琴的,是他的亲戚、市长费梅鼎。任人唯亲。亚昂居民一致腹诽。可当时在萨克森王国,聘请乐手想不任人唯亲,难于上青天。那时职业都是世代相传。巴赫家族是典型的音乐世家,十六世纪中叶到十九世纪末,巴赫家族共出现七十五位职业音乐家,仅亚昂市就有十七个巴赫出生,八个订婚,二十五个下葬。《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词典》中的“巴赫”有几十位之多,介绍文字超过百页。爱深鹤盖奥尔格教堂管风琴师在一百三十二年间都姓巴赫。巴赫大哥的五个儿子都搞音乐,岚堡米歇利斯教堂的管风琴师和拉丁学校的唱诗班教习一百年间都出自巴赫家。巴赫家族还与其他音乐家族联姻,裙带满天下。巴赫的第一任妻子巴魅花就是自家远房堂姐,第二任妻子巴亚蜜也来自音乐世家。巴赫是巴家第五代传人,到他孙子共七代人,历经二百六十多年。巴赫亲手撰写、巴佳爱杀青的《巴赫音乐之家起源》历史手稿原存孙女安娜·卡罗利娜·菲利皮娜手里,不幸在二战中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