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料理确实很清淡。难怪织田信长当初会大怒。
话说天正元年(1573),信长放逐末代将军足利义昭,歼灭了为期二百多年的室町幕府,同时逼迫与义昭同党的三好义继自杀。此时,三好家大厨坪内也遭拘禁。
信长这方的大厨市原五右卫门向上司菅谷九右卫门建议:“据说三好家大厨坪内厨艺很好,鹤、鲤料理自不在话下,更精通节日喜筵仪式。能否请殿下饶他一命,纳他为织田家庖人之一?”九右卫门转达了此建议。
信长回说:“也好。但用不用他,等我吃过再决定。明天早上试试口味。”
翌朝,坪内使出所有本领做了一套大餐。事关己命,哪能怠忽?只见信长闷不吭声吃了一口又一口。信长起初还面带几分期望,不料愈吃神色愈冷漠,最后面无表情地下令:“难吃。太淡了。杀掉。”坪内伏身叩头请命:“请再给小的一次机会,请再给小的一次机会!这回若不合殿下口味,小的愿意……”
隔天,信长再度品尝料理。这回不但顺利通过,而且令信长大喜,当场赏给坪内禄位。事后有人问坪内,两餐料理的味道到底有何差异?坪内说:“第一天的料理是三好家的口味,第二天只是加重调味而已。”
上述逸闻记载于江户时代的《常山纪谈》(1739年成书,冈山藩士、儒学者汤浅常山着,二十五卷)。虽然今日吾辈无法查证其真相如何,但可能并非皆属空语。三好家连续五代都在京都执政,算是名门世家,吃惯了京都高级料理,而所谓京都高级料理即公卿料理,淡然无味。只是织田信长是尾张国(爱知县)人,尾张国离京都不远,中间只隔着滋贺县,理应同是吃关西料理长大的人,为何会不合口味呢?
日后我到京都旅游时才稍微体会织田信长当时的怒意。公卿贵族向来不打仗,只是平日吃吃喝喝吟诗作对,或在朝廷内玩玩权力斗争游戏而已,可织田信长必须凭自己的臂力夺取天下,不但得四处奔波还得驰骋战场,公卿贵族所耗费的体力当然不能跟他相较。换句话说,同样是关西料理,身份及立场不同的话,口味自然就有浓淡之差。
实际吃过京都高级料理及京都家常菜的人,或许能分辨二者口味的差异。即使同样是京都人,公卿料理和家常料理口味浓淡也有所不同。需耗费体力的庶民所吃的家常菜,味道当然比较浓。不过,比起关东料理,无论是公卿或家常口味,京都料理整体确实清淡很多。
我在京都旅游时大概走了约平素一年的路。凑巧旅游期间连连下雨,又湿又冷,体力不济,只好去吃了两顿中国菜,什么北京烤鸭、炖鲍鱼、鱼翅汤通通叫来,补足体力后再去慢条斯理品尝京都料理。我在旅游期间所耗费的体力虽远不及织田信长,但运动量至少比公卿贵族多出许多。
丰臣秀吉与割粥丰臣秀吉为了纪念聚乐第竣工,于天正十五年(1587)10月1日办了北野大茶会,遗址正是京都北野天满宫鸟居旁的松林。据说当时宾客有千人以上。现今的京都北野天满宫则是丰臣秀赖(丰臣秀吉的儿子)于庆长十二年(1607)兴建。
话说丰臣秀吉某日到高野山金刚峰寺(空海建立的真言密宗总本山),用餐时,秀吉说想吃“割粥”(Warikayu)。“割粥”是将米粒碾碎熬成的粥,秀吉很喜欢吃。寺院果然送上,令秀吉眉开眼笑,感叹道:“高野山应该没有石臼,没想到这么快就送来割粥……可能是寺院庖人偷偷带来石臼,以便随时都能让我吃到割粥吧,真是精神可嘉。”
日后,寺院大厨和秀吉聊天时顺口说出当天的事:“其实并非有石臼。”
秀吉问:“那你们当时怎么做割粥?”
“是聚集了众多人用菜刀在砧板上剁米。”
秀吉大怒:“为何那样做?没有石臼也无所谓,为何不做普通粥给我吃?我确实是天下人,当然可以命人一粒一粒剁碎熬粥,可我不想那般纵情奢侈。”
不愧是赤手空拳夺取天下的人。然而秀吉生前所兴建的所有建筑物,竟如他的天下那般均烟消云散。
而与天下人秀吉作对,最后奉其命切腹的茶人千利休,某日接受茶人飞喜百翁款待,茶会中出现西瓜,西瓜上撒了很多糖。当时的西瓜和糖都是珍品,百翁茶人或许想用此方式表示厚待心意,但千利休只吃了不加糖的部分即提早告辞。
同行弟子觉得很奇怪。师父满脸不高兴,西瓜也没吃完就告辞……于是问师父对茶会有何不满。千利休回说:“飞喜百翁那人真是不懂何谓宴飨。他请我吃西瓜,我很感谢,可是……”
“西瓜加了很多糖。”
“西瓜自有西瓜的甜味,加了糖岂不有损西瓜原本的甜味?”
果然是将茶道升华至艺术境界的人,连吃东西也注重原味。不过,要是千利休知道现代日本人吃西瓜时习惯加盐以强调西瓜甜味,不知又会怎么说?
附记:第一则轶事记载于《老人杂话》(1710年刊行,江村宗具述,朱子学者伊藤坦庵着;第二则轶事记载于《云萍杂志》(1843年刊行,柳泽淇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