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11)

站台和城墙

《站台》前半部分的一个关键地点是老城墙,它以其拱形的城门、陡峭无护栏的台阶和突出的棱堡而几乎成为电影的一个角色。城墙同样勾起了人们对经典电影《小城之春》(1948)开场时出现的颓圮城墙的记忆,《小城之春》的故事同样发生于中国从战争的满目疮痍到新时代的历史剧变时期。在《站台》里,城墙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张军、崔明亮和其他人在这儿相聚、搞恶作剧、唱歌以及表明他们的身份。在描述崔明亮和尹瑞娟之间的几次碰面时,贾樟柯最有效地利用了城墙的惊人角度和荒凉的氛围。两人碰面的三个关键性场景,均围绕着古老的汾阳城墙而发生,显示贾樟柯娴熟地运用场面调度来描绘人物关系的变化。而且,尽管每个段落都在同一地点拍摄,由相同的演员出演,贾樟柯却利用不同的角度、摄影机距离和镜头长度,非凡地展示出他创造性地利用剪辑和摄影的变化来突出情感内容。

第一个场景发生于《流浪者》在当地影院上映之后不久。冬日,黄昏将临,崔明亮和尹瑞娟在城墙上相遇,两人简单地聊着,目光看着下面以躲开尹父的监视。尹父尽管不在场,然而就像在影院里一样,他再次成为崔明亮和尹瑞娟结合的障碍。当他们谈到钟萍和张军的关系发展得颇为顺利的时候,看上去是颇有希望的,直到崔明亮再次提到尹父:

崔明亮:你爸这人真有意思。

尹瑞娟:甚意思?

崔明亮:跟克格勃差不多。

尹瑞娟:咋说话呢?那是我爸。我妈去了后,我爸特为我操心。

崔明亮:有啥操心的,我看你都快成军管对象了。

尹瑞娟:说什么呢?

尽管他们走下了城墙以躲开尹父的盯梢,他的阴影却笼罩着他们,崔明亮展开了没有结果的俄狄浦斯式反抗;两人的谈话进一步恶化了。场景的冷淡被雪片和灰暗的天空所加强,这更反衬了两人身体和情感上的距离。两人的谈话终止了,崔明亮保持沉默,但他向地下丢了一根火柴,生起了一堆火。火焰可以看做是崔明亮脾气的物质象征,当尹瑞娟跟他说父亲安排她和一个牙医相亲时,它失控地燃烧起来。余力为的摄影机以一种冷漠的距离观察着这个场景,当崔明亮和尹瑞娟走下城墙私密地说话时,它从城墙的中景镜头拉回,变为一个大远景镜头。当他们的谈话变得越来越不投机时,摄影机并没有给予一系列常规的特写,摄影机的距离进一步突出了这对准情侣之间的情感距离。

与电影自由运用流行音乐形成对比的是对半野喜弘的配乐用得极为节制,在全片中只响起了三次。66只是在这第一个城墙相会的场景——电影进行了大约二十分钟的时候——的最后几秒钟,我们才第一次听到半野喜弘的配乐。这个十五秒的配乐主题恰似正在崔尹二人面前失控燃烧的火焰,它可以看成是一个标志着崔明亮和尹瑞娟关系发展的重音。电影进行了九十分钟后,文工团的成员首次看到火车时,同样的音乐主题再次响起。忧郁的主题再一次伴随着火焰出现,崔明亮在地上点着了一摊漏出来的机油,他凝视着火焰,沉浸于深深的思绪之中——燃烧的火焰显然是他思念尹瑞娟的象征。电影接近尾声,崔明亮和尹瑞娟沉默地坐在她家,配乐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响起,意味着他们最终的结合。在这个最后的场景中,先前在城墙脚下点燃的余火和电影中间部分看到的熊熊燃烧的火焰几乎被熄灭了,它们的残余物变成了崔明亮手上微弱的纸烟——显然是逝去的激情、退却的理想和破灭的梦想的注脚。尽管他们最后在一起了,配乐具有的挽歌本质却使我们意识到,他们最后的结合并不完全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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