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克状态(8)

一位困难时期的目击证人

在那个年代身为左派分子注定会被猎杀。那些未逃往海外的人,时时刻刻都必须抢先秘密警察一步,过一种依靠藏匿所、电话密语和假身份勉强度日的生活。靠这种方式活命的阿根廷人之一,是该国传奇性的调查记者华尔士(Rodolfo Walsh)。这位喜爱社交的才子是犯罪小说作家以及得奖的短篇小说作者;他也是超级侦探,能破解军方密码,反过来调查周遭窥伺的特务。华尔士最成功的调查发生于他在古巴当新闻记者时,他在那里拦截并破解一份中情局的电报,因而揭发猪猡湾侵略计划。这个信息让卡斯特罗能够防备美国的侵略。

阿根廷的前军政府禁止庇隆主义并钳制民主时,华尔士决定加入武装的蒙特内罗(Montonero)运动,担任他们的情报专家。华尔士因此而名列军政府猎捕名单的榜首,而每次名单上有人被划掉,他就得更担心刺牛棒下套出的情报,会引导警察找到他和伴侣费雷拉(Lilia Ferreyra)藏匿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外的小村庄。

华尔士从他遍布各地的消息来源,尝试追踪军政府的许多罪行。他编纂死者和失踪者名单,记录集体坟场与秘密酷刑中心的地点。他自认对军方了如指掌,但1977阿根廷军政府加诸同胞的狂暴与残酷,仍令他大感震惊。在军事统治的第一年,他的数十名好友和同僚在死亡集中营消失,他26岁的女儿维基也身亡,令华尔士痛不欲生。

但在福特猎鹰盘旋下,宁静的早晨对他而言是奢想。华尔士知道他的时间有限,于是想出纪念即将到来的军政府统治一周年的方法:在官方报纸一片歌功颂德中,他要亲自写下未受检查的报道,揭发导致他的国家沉沦的种种恶行。这篇文章的标题将是“一位作家给军政府的一封公开信”。华尔士写道,写这篇文章“并不指望有人听,而且确定会遭到迫害,但这是履行我很久以前作的承诺,要为苦难的时代作见证”。

这封信将成为对国家的恐怖手段和它们所服务的经济制度最强烈的谴责。华尔士计划用过去他散布地下公报的方式,散布他的“公开信”:印制十份,然后从不同的邮箱寄给挑选的联络人,由他们进一步散布。“我想让那些混蛋知道,我还在,还活着,而且还能写。”他坐在他的奥林匹亚牌打字机前告诉费雷拉。

信一开始就记叙将领们的恐怖活动,它们使用“没有止境、精密复杂而且极大量的酷刑”,并由中情局参与训练阿根廷警察。在详细列出惨不忍睹的方法和坟场地址后,华尔士突然改变语气:“然而,这些已激发文明世界良心的事件,不是阿根廷人民遭受的最痛,也不是你们对人权最严重的侵犯。这个政府的经济政策才真正让人发现,它不但解释了一切罪行,也暴露出借由计划性悲剧(planned misery)以惩罚数百万人的穷凶极恶……只要花几个小时在大布宜诺斯艾利斯逛逛,就能看到这种政策多快就把这个城市变成1000万人口的贫民窟。”

华尔士描述的体系正是芝加哥学派的新自由主义,一个即将席卷全世界的经济模式。随着它未来数十年在阿根廷生根,最后它将把半数的人口推到贫穷线下。华尔士发现它并非偶发事件,而是一个审慎执行的计划--“计划性悲剧”。

这封信签字的日期是1977年3月24日,正好政变满一周年。第二天早上,华尔士和费雷拉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们分头把信投入市区各处的邮箱。几个小时后,华尔士赶赴他与一位失踪同僚的家人安排的会面。结果这是一个圈套:有人在刑讯中招供,十名武装士兵已在屋外等候,奉命逮捕华尔士。“活捉那个杂种,他是我的。”三名军政府领导人之一的马塞拉(Emilio Massera)海军上将据说这样命令士兵。华尔士的名言是:“招供不是罪恶;被捕才是罪恶。”他立即拔出枪,开始射击。他枪伤一名士兵,逼他们开火;当汽车开到海军机械学校时,他已气绝身亡。华尔士的尸体被火焚烧,然后丢入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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