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小学生去知青点

李文华

在有关知青上山下乡的文字中,涉及最多的是高初中的“老三届”,在成都其实还有“新四届”,指的是一批小学生。“文革”中,由于中学停课,1966年至1969年的小学毕业生无法升入中学,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四年积累下来已经是相当大的数量。

当时的政策是一半进工厂,一半下乡当知青。下乡的这批小学生应该说是境遇最可怜的一批,文化最低,年龄最小,加之前两年“老三届”下乡已经将条件较好的地方占据了,他们只能往更偏远的地方分配。

我参加了这个工作的全过程,时间是1971年,当时我二十五岁。

工作的第一步,是将已经毕业几年的学生招回学校学习文件,分班开会,我负责其中一个班。已经长得高高大大的男女青年坐在小学生的教室里,挤得满满的。很久没回学校了,都有些不习惯,低声交谈着。一个长满青春痘的男生问我,是不是要分配到中学读书了,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说:你还想读书?自己摸摸,胡子都长这么长了!

学习最高指示后,宣读文件,教室里一下就沉默了。进工厂的条件是:一是政审合格,出身好,不是“反属”(家里有地富反坏右分子,有海外关系);二是家里已经有两个知青;三是家庭条件困难可以适当照顾。

有个小个子男生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他母亲是被管制分子。进工厂就意味着成了令人羡慕的工人阶级,有工资,有前途,和下乡相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但还没有开始遴选,他就失去了资格。那个男生衣衫破烂,家里肯定很困难。

没有多少人找我诉说家庭困难,要求照顾,只是老老实实地填写有关表格,等待命运的安排。设想一下,如果是现在,这样的分配不把头打破才怪!

一天,其他班的一个男生把我悄悄地叫到一边,告诉我,他和一个女生“耍朋友”(恋爱),双方父母也同意了,女生就在我负责的那个班。凭他工人出身的条件,进工厂没多大问题,但女生就全靠我了。恳求我不要把他们分开,我答应了。

分配其实是很草率的。那时学校的权力都交给了进驻的工宣队(毛泽东思想工人阶级宣传队),分配由工宣队主持,但他们完全不了解情况,由各班负责人逐个汇报,念一个,定一个,将材料分成两堆。我知道这类事开头总是把关很严,到后来就会松动。本来该我第一个汇报,但我耍了一个小心眼,借口肚子痛上厕所。等我回来时,别的班已经开始念材料了。几个小时下来,审查的人、汇报的人都已经头昏脑胀,而进厂名额还差许多,轮到我汇报时,大家把我班大部分人都分到进厂那一堆,当然包括那个男生的女朋友。

为此我很得意。但后来细想,这不是挤占了别人的名额吗?于是又有些不安。而且,我负责的那个班还有十几个要下乡!我确实帮不了他们了,特别是那个衣衫破烂的小个子。唉!

接着我被派去打前站,落实下乡的地点、知青的住房以及必要的生活条件。省上分配的地点是会东县,四川靠近云南的一个偏远县份。这是无法更改的,唯一的希望是能安置在这个县的平坝地区,这样学生就能吃上大米。

同行的有六个人,三位工宣队师傅和三位教师。当时成昆铁路还不通,我们绕了一大圈,从重庆经贵阳到昆明,再到攀枝花,三天才到会东。

当时的会东只有半条街,抽支烟的工夫就能把全城转遍。城外是一个巴掌大的平坝,刚割了稻子,田没几块。

我们找县知青办接洽时,得知分给我们的地点在离县城一百公里之外的大山里。我们当然不同意,又吵又闹。县上负责人手一摊,说:周围都安排满了,不信,你们去看。住了几天,我们打听到周围确实安排了知青,但都是本县的子女。这明明不公平嘛,我们又去闹。要见县革委主任,却说是下乡检查工作去了。

我们只得住到大山里去。县上抽了一名干部同行,姓林,在法院工作。最先去的是红岩公社,不通公路,一条羊肠小道从红色的峭壁上挂下来,叫人疑心能否上得去。老林说,只要有路,就没有上不去的悬崖,还告诉我们,如果迷路,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沿着电话线走,公社是通电话的。他又告诫,走路要小心,最好不要独行,因为有野兽。前不久,一个农妇干活,将孩子放在地头,被豹子叼走了。

大山中物产真是丰富。一两人合抱的大树满山都是,而且笔直,都是上好的木材。树下的菌子那才叫多,我们边走边拾,一会儿就装了一大口袋。到了公社,叫炊事员给我们做,他挑出一大部分扔了,剩下的做了一大碗端上来。他说,他们从不吃这东西。问为什么,他的回答只有两个字:费油。

接着我们就分散到几个公社去做落实工作,除了红岩以外,还有双河、岔河两个公社。有一次我和老林走到半路饿了(这里都只吃两顿饭,很不习惯),老林提议到路边农民家吃饭。一进院子,满眼全是飞舞的蜜蜂,以为到了一个养蜂人家。定睛一看,飞舞的全是苍蝇!见来了县上的干部,憨厚的乡下人就诚惶诚恐地开始做饭。他从里屋拿出炒菜的锅,竟只有小半边,架在屋中的火塘上,居然也把白菜炒熟了。老林说,他选择的还是比较富裕的人家,一般人家不会有炒菜锅。我在一个生产队办的学校,看见大部分孩子都没穿裤子,坐在泥墩上读书,屁股上全是灰。放学了,没有书包,书本用一根麻绳捆扎起,提在手上。所有的生产队的工日值都只有几分钱,最低的干一天才挣五分钱。而包谷和洋芋(土豆)是他们的主食。

可以想象这里的农民为学生准备的住房和生活用品了。在一个生产队,我看见农民们正从一个羊圈中清除粪便,准备腾空了做学生的住房。我大吃一惊,又湿又臭,这怎么住?床是刚砍的新木材做的,也很湿。国家为一个学生拨的安置费是三百元,值吗?

我终日在大山里奔波,与农民抗争。他们却很平和,这已经很不错了,你还要怎样?牛羊都能住,人为啥不可以住?我到他们家里看过,猪在房间里跑,牛羊在隔壁叫,满院子都是牛羊踩踏的烂泥,那是为种地准备的肥料。

一个多月,我脚上的一双解放鞋竟磨出一个洞。

终于学生们要来了,大山中的我竟有一种与亲人相见的期盼。

沿途的经过是护送的老师事后给我讲的。车队第一天宿雅安县,晚上就闹开了。一群男生冲到女生房间,把一男一女按在床上,说是举行结婚仪式。第二天住石棉县,早晨离开时,将旅馆的被面、枕巾席卷一空。石棉武装部出动解放军,持枪包围了车队,直到学生从车上扔下旅馆的东西后才放行。

车队行进到西昌境内时,第一辆车上有个男生站在驾驶室上撒尿,然后命令停车,不然就要从行李中拿出手榴弹炸车。成都刚经过武斗,学生有没有武器很难说。司机只好停车,一群学生把带队的政府干部拉下来,先用刺刀在他背上划了几条大口子,然后一顿暴打。这个干部一到会理县就住院了,断了三根肋骨。

沿途的场镇事前得知学生要经过,纷纷关门闭户。

护送的老师都没受到伤害,但一个个小心翼翼,不敢多言多语,男老师不断给学生递上好烟。越往深山走,学生的火气就越大,女生哭男生骂。前途茫茫,命运不公,他们向谁诉说?

车到会东县,按上级指示,组织了夹道欢迎。车队在手挥红宝书、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人群中缓缓开过。车上的学生们却回报以雨点般的口水,不断向欢迎人群甩中指拇(等于四川话中的鄙视之意)这些情形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我急切地想见到他们,我已经尽力了,我没有愧对我的学生。我绝不会想到,平日里见了老师都很腼腆的学生,在一种绝望中竟变得如此无法无天!

当时,安排我在岔河公社迎接别的学校的学生,我不知道领导为什么这样安排。而我的学生在双河公社,离这里有十多里,中间隔一座山。忙乱之后,学生住下了。留在我脑海中永远有这样一幅图景:

晚上,两山夹峙,土屋门前,几个小女生因想家而哭泣。善良的婆婆大嫂想尽办法安慰她们,给她们背来了核桃、梨子、甘蔗,给她们推豆花吃。这可是当地待客的最高礼遇啊!可她们不吃,什么也不吃,只望着大山哭泣。她们都还是孩子啊,小的十五六,大的也不过十七八。

我毫无办法,又不熟悉。我越发牵挂我的学生,我要见他们,明天。

但公社通知我,不能到双河公社去见学生,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危险!

第二天,双河公社那边又打电话过来,说一部分男生要找我算账,因为是我把他们发配到这深山老林中来的。真是冤枉!我真有那么大的本事,早就把他们都弄进工厂了。我必须去向他们解释。我相信这是场误会,可笑的误会。

但公社书记坚决地制止了我,我真的憋屈!

电话又来了,十多个学生已经翻山过来了,手里都有刀。

出去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公社书记把我拉进了信用社的银库,加上一把大锁。

听见一伙人冲进公社大院,高呼我的名字,要我出来,没有回应,他们开始一间间房子搜查。

搜到我藏身这间了。我听得见他们愤怒的呼吸声,他们在叫公社书记打开这间的门。我和他们只隔了一堵土墙,一股血直往头上涌!

公社书记冷冷地告诉他们,可以打开任何一个房间的门让他们搜,但唯独这间不行,里面放的是信用社的钱款,他负不起这个责。

脚步声犹豫一阵后远去了。

公社书记告诉我,我必须走,不能久留。我想找老林这个在政法系统工作的干部商量一下,但书记说,老林已经先溜了。

又有电话传来消息,说是学生已经封锁了通往县城的公路口,不准老师离去。剩下唯一的办法是走小路,翻越鲁南山到达县城。

鲁南山是川滇交界处的最高的山峰,海拔近四千米。

后半夜,身背步枪的民兵领我走到山脚下,他指了指脚下一条不足一尺宽的小路,说了声“快走”,就转身离开了。四周是浓浓的雾,雾中是黑色的树影。我定了定神,认准了这条发白的小路,迈开了步子,脚上是一双解放鞋,肩上斜交叉挎着一个军用水壶,一个军用书包,里面装着煮熟的洋芋及一小包盐。

我必须尽快地走,万一学生追来就麻烦了。

可悲啊!我竟是在逃离我的学生。

树影间渐渐现出了一片片灰白色,天快亮了。峡谷开始显现了,对面的山峰也在雾中冒出。探一探头,几步之外就是万丈悬崖,我知道路有多险了。

路越来越陡,开始有石阶了,石阶歪歪斜斜,时有时无,长满阴湿的青苔。这条路可能是从前马帮走的路,石头上分明留有马蹄印。我知道已经走了很远,学生不会再追上来。我便开始希望碰见一个人,但没有,连一个烟头、一片纸屑,哪怕是一堆新鲜的粪便也没有。显然,这是一条早已被人废弃的路。

林木开始稀疏,渐渐地变成高山草甸,石阶没有了,我在山上转来转去,迷路了。我想起老林的话,我找到了电杆,顺着电线的方向走。终于有一个人出现了,披着查尔瓦,是彝胞,赶着羊群。我问路,他听不大懂。他盯着我的军用水壶比划,我终于明白他想喝酒。我把水壶打开让他闻,是水。他很失望,但还是给我指了方向。这是我一整天碰见的唯一的一个人。

我这时才觉得饿,拿出洋芋,蘸上盐,啃了起来。

下山要快些,到黄昏时,我终于远远地看见了县城稀疏的灯火。

这一天,我独自走了一百多里。

回到成都后,其他老师也陆续返回了。他们是几天后的深夜,趁学生熟睡时偷跑的,生怕学生发觉,过公路上汽车时,甚至爬行了一段。

就这样,我们把学生丢在了深山中。

过了几个月,有学生回家探亲,到学校看我,其中就有几个当初拿刀搜寻我的人。我问他当时的情形,他憨厚地笑笑,不好意思。我也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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