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不能言最可人(1)

林木如画,奇石玲珑可人;

沉默是金,顽石亦能点头。

石头是我们人类的朋友,所以《红楼梦》上贾宝玉曾说过「木石因缘」的话。历史上也有所谓的石器时光。洪荒太古时代,人类与石为邻,见到的是它,碰到的是它,使用的也是它,坐的是它,睡的也是它,所以唐代的太上隐者曾有五绝一首:

偶来松树下,

高枕石头眠。

山中无历日,

寒尽不知年。

这也可以说是人类对石头旧情的念念不忘。以石为枕,当早于唐朝一大段辽远的时光。

在中国的神话中,还有女娲氏炼石补天的故事。石头竟可以补天,可能是石器时代传说的遗留。《红楼梦》上说,当初女娲氏一共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却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多余的一块就成了曹雪芹氏所写的《石头记》。这青埂峰下的奇石在各方面都对我们有很大的影响。

在英国地方,有巨石文化群的遗存,庞然巨块,植立有序,亦不知其年纪,总在洪荒太古之中。只是不知当年,赤手毫无凭借,如何搬运堆植得如此美丽?近来得计算机的大力支助,科学家才知道它的功用在于历法,和「敬授农时」有大关系。太古人类的智慧固然可以佩服,但是在实用之外,还这么垒叠如画,更耐人欣赏。尤其月夜射影,苍茫神秘,简直就是大艺术家叠石造园的神品杰作。

中国晋朝时光,据《莲社高贤传》:「竺道生入虎丘山,聚石为徒,讲涅槃经,群石皆为点头。」这就是所谓的「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故事,耐人领悟,现在苏州虎丘山还留有点头顽石的遗迹。

徐霞客先生曾说过「石头是天地之骸骨,流水是天地之血脉」,所以他日以游山玩水为事。他对安徽黄山的印象极深,曾说过「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话。黄山的仙桃石是天都峰上的极品,张大千先生对我说,有些太巧的山石虽可欣赏,但不能入画,黄山的「仙人进宝」和「丞相观棋」石群虽是石中精英,和雁荡的「老僧岩」一样都是自然界的杰作,相片中可以洞见名山奇石的动人心弦,却不能依其形似而作画稿。

若把山顶海底的奇石移入人间园林,那便是中国文人的巧思。在西方庭园中放雕像的地方,中国的造园家便在那放置奇石。苏州的狮子林便是最好例。「有石如雄狮,回顾生猛姿」,而且一看便好,转看转好,面面俱好,人生历程,也能如此妥帖安排吗?

放一座雕像,是张三便是张三,不能是李四,放一叠奇石,因心成像,变化无穷,更耐人寻味。我尝说道,院中植雕像,那是工笔画,植奇石就相近于抽象画了。

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秋庭戏婴图》上有一挺奇石,常使我欣赏不置。这是苏汉臣氏的甲作,大家都爱这两个作枣戏的儿童,张大千氏偏爱枝叶扶疏的木芙蓉花,我却独喜这一剑奇石,真是顶天立地,和芙蓉刚柔相济,位置的妥帖,质感的描绘……一一都令人心折。古代大匠,无所不能,怎不令人倾服赞叹?

一位武侠小说迷的老朋友,对这幅画别有会心,冲口便说出「擎天一剑」的形容,使我连道:善哉!善哉!要不要送给古大侠楚留香?可知画上一石,亦有无穷美名遐想。

宋朝人酷爱奇石,宋徽宗造艮岳,便要把天下的太湖奇石,一网打尽据为己有,于是遂有了《水浒传》上「吴用计劫生辰网」的故事。后来这些奇石被金兀朮劫往北京,元灭金,经历了朱明和清朝,现在仍在宫内养性斋前供人凭吊。历史学家对这一堆顽石,有说不尽的沧海桑田之感。艺术家则说,何不换一个角度来看,石涛大师是叠石巨匠,曹雪芹亦是个中高手,在他的大观园蓝图上说得头头是道,顽石何罪,不必怀古,且作欣赏何如?

而且还可以以石参禅,日本京都龙安寺有名的禅石庭园,以十六块奇石作海上三山状,供中外世人寻思至今。这又是一番天人境界的观照法了。谁曾想到玩石一丛,无才补天,却还如此的深邃多姿?

宋朝的米芾,他对奇石情有独钟,在他的宝晋斋中,蓄有研山一列。不但画图为证,而且解说详明。那一根石笋有什么特色?有什么奇妙?像什么形状?还要说生云生雾、逢雨生津,我看倒像是情人眼中生了西施,那是爱石入迷老眼生花了。

他不但爱把小小的石笋研山置于案头欣赏,而且一听说哪儿有奇石,一定要去看个究竟。有一次,他到苏州去作太守,听说官舍后花园中有石奇丑,便为之大喜。到任之后,郑重其事着官服,具手版,摆下了全副仪仗执事,亲到那奇丑的巨石之前,规规矩矩鞠躬下拜,口中还念念有词,连呼「石兄石兄」不已。窥究其意,很可能是说老兄老兄,真佩服了,没想到你长得比我还丑。

天下事怎么说?「丑」竟是石头的「美」之条件之一,与其他的「透、陋、瘦、秀」合成了「石之五德」,成了评石的五个标准。可知天下事因时、因地、因物、因情而制宜,很难得一网之下就囊括「天下英雄唯使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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