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不能言最可人(2)

这就是有名的「米癫拜石」的故事,人若不疯疯癫癫,如何能去拜那些奇丑的顽石?然而,人无癖好不乐,若不疯疯癫癫,又怎能真情流露?又怎能臻至乐境界?素心人当不河汉斯言!

历代的通人都很欣赏米南宫这点癫狂,历代的画家亦常常画拜石的故事,最有名的是陈老莲画的《米癫拜石图》。他用墨画一块奇丑的嵯岈巨石,然后却用彩色画一个曲躬行礼的老头子,具冠带,着红色朝服,执笏板,后有扇盖仪仗,煞有介事地在对石下拜,直把一个狂癫的米襄阳画活了。然而那一股清奇高古的气氛袭人欲醉,陈洪绶不但是米海岳的千载知音,他亦是人物画家中的千古一人,硬是有两晋人物风采,没一点世俗尘埃。

任颐(伯年)亦不肯放过这项好题材,他有一幅彩色的《拜石图》,画一个人以九十度折腰姿态,见冠翅及腰带,正对一大叠嵯岈奇石躬身下拜。我每次瞻读此图,便不禁想到高介的陶渊明来。一个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一个又倾心于顽石而折腰如此。二人的怀抱又如何呢?其实只是一个道理也。任伯年鬻画海上,他最爱画「雪中送炭」诸图,他画《拜石图》之时,亦必别有会心,是在向陶元亮和米海岳要递门生帖子吗?我每睹此石画,便生此奇想。近代的溥心畬老师,他亦有一幅《拜石图》,画一方巾儒者,对一玲珑巨石,作将欲下拜之状。

玲珑巨石,合乎石五德中「透」之一纲,儒者方巾合乎米海岳之身份。题字满纸,共十九行,形成了字多画少的特殊构图,尽文人画之极诣,使人觉得别有一番近代风采。这是人物画中之一项变格,和金农的画风很相近,而中和方正之气胜之。

齐白石老先生他亦画过一幅《拜石图》,不愧为一代宗师,他出手就高,先在画面上删去了「人」,更没有衣冠伞盖啰啰唆唆等零件,只画了一石一冠一笏,使观众自己去领悟。不但蹊径别辟,而且禅意充沛,你若问米癫老子哪里去了,老齐拈髯微笑,对曰:那谁知道?普通的解释当是「要事已毕休息去了」,这就叫做「空山不见人」法。王维不是有「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的歌咏吗?秋夜情况历历当前,人到哪里去了?

这就是临济宗下的「夺人」,普通人就叫它做「金蝉脱壳之计」。若「悬崖撒手」,如何能「脱出藩篱」?齐老真是可人,他一样的拜石,竟不见米癫半个人影。但是笔墨却太好了,应该说是墨和笔,因为最抢眼的是墨,特点是在饱和,再多浸一点水分那就要流溢,大匠挥洒,控制得恰到好处。要点是在留白,试向乌纱帽耳及巨石留白处去参详,没有这两点空白,还成什么格局?其他题字、用印、线条方向,一一都有尺寸管辖。若向深处体认,便知道什么是「意匠惨淡经营」,什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齐老时常用这「夺人」之法来和我们捉迷藏。他有一幅《放牛图》,垂柳之下有一木凳,木凳上缠绕着一圈圈的绳索,牛和牧童都不现身。你若问他牛到哪里去了,他哈哈大笑说,您真是骑马找马,说明了是放牛图,牛自然是放到外面去了,还用问吗?那么,牧童呢?齐老笑而不答。「牧童遥指杏花村」,自然是沽酒去了。

齐白石翁还画过一帧《独酌》。花雕一坛,蟹螯零乱,杯盘狼藉,却不见一个人影。这是同样的手法:我「醉」欲眠「卿」且去,主客俱眠,还论什么酒醉酒醒?连这段文字都可以不再写下去了。

但是有两幅石画,还是得续说一番。一是金农的《永州八记图册页》。图中央太湖石一块,全用焦墨堆成,却把「有石如云」的玲珑写出,这是书法上的「计白当黑」之巧妙运用,石头的灵窍以见。

另外一幅是八大山人的《顽石图》,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传棨画册之内。传棨就是八大山人朱耷。清朝皇帝无知,把朱家的画册揽入宫中,一直流传到现在,可称错缘。册页上画一块如骷髅的顽石,这种只有三个窍洞的石头,随处可见,然而经过八大山人禅笔一挥(这时他还是和尚),窍然有形,令人恍然悟道,原来顽石一块亦复多彩多姿,只是看你的处理手段如何。

世界上没有不美丽的事物,只有不美丽的眼睛和不听使唤的双手。人生不也是如此么?

花若解语还多事,

石不能言最可人。

杨贵妃是解语之花,却导致了马嵬坡之祸,石头懂得「沉默是金」的真意,正可借之以丰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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