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美丽谎言 (2)

马和之的手卷则是蚂蟥描的标准杰作,把《后赤壁赋》的惊险气氛表达得十分充沛。武元直卷现在外双溪故宫博物院,原签上题的名是朱锐,由元好问的文集中知道这是金朝的武元直所作,不但把赤壁之游的细腻情趣巧为表现,而且为时下最热门的辽金元史增加一份第一手的好资料,充分证明了苏东坡文章的传染性。

南宋赵伯骕的《赤壁赋卷》已不可见,但是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还保存有明代文徵明的青绿仿本,是一长卷。色泽鲜明,林木最见功夫,是教学上的绝妙好例,我常在课堂上用银幕放映,每次都得到热烈反应,满分效果。

以上这些手卷,大都是画的《后赤壁赋》,因为故事曲折,以长卷连环图画式来表现非常生色,我常想文学院的读本上当附一例图,不仅可以图文并茂发人激赏,而且一定能使我们下一代人印象深刻,为文化大国生光。

南宋李嵩也有一帧团扇彩色的《赤壁图》,现在美国密苏里州的堪萨斯城纳尔逊美术馆中,江流有声,断岸千尺,令人击节欣赏。席克门馆长过台来访时,我们还很高兴地谈到这幅画,而且还谈到相比之下,《前赤壁赋》的图画就太少了,记录所及,金冬心先生画过一张,现藏在瑞士苏黎世世界博物馆中。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是《后赤壁赋》中的名句,治印名家邓石如氏对这一段描写别有会心,他匠心独运地镌成一印,用篆书字体巧妙安排这八个字的线条,盘折蜿蜒如意,不但江水水流旋涡如画,而且在声字的耳朵之上,使线条回旋有了「音响」的效果,一览之下,对这一位大匠的别具匠心钦佩无比。同时也使我们马上觉察到了苏东坡氏在各方面的影响力,真的是无孔不入。

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中,有清代的剔红赤壁图插屏一座,极得中国观众的宠爱,常见有一批批的人在屏前指指点点,有的在欣赏戴高帽子的苏东坡,有的在欣赏淼茫无际的网中水纹,有的则对前景的丛丛芦苇情有独钟,凝眸多时,直到有一次我听到一位老人在自言自语地喃喃赞美:我知道再没有比这更「赤」的崖「壁」了,因为这是用朱砂和漆一层一层地镌刻堆垛起来的。这一回我听了大为高兴,这位长者才是这件巧作的真知音,由此亦可知苏东坡的妙笔文章如何地普植人心。

台北故宫博物院还有一方昌化石印,上面精微入神地刻出了苏东坡居士遨游赤壁的图画,妙就妙在上端一角偏左,高耸之处,丹朱灿然,刻工妙手,意到图成,作悬崖临江之状。我每一次看到这方巧作之印,无不怦然心动。他真是苏长公的知音,其知音又何其多而且广,可云散入了中国社会上的每一角落和每一层面。我,一个老博物馆员,对着这方巧作石印时生遐想:刻画界还有比这更「美丽」的赤壁吗?因为通体都是玉石玛瑙生成的呀!

不但在日用器皿上有苏髯公文章的影子,在后来的小说文学中更是例不胜举。台北故宫博物院有一幅南宋马麟的《秉烛夜游图》,团扇册页,据我的考证,实在是写大苏的海棠诗: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这件事还被曹雪芹引入《红楼梦》中,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一回中,史湘云拈出就是海棠签,上面诗句就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林黛玉口头上一点都不饶人,还说要把「夜深」改之为「石凉」,因为在前几回中就有「史湘云醉卧芍药茵」的故事,可知不但《赤壁赋》脍炙人口,连他的诗文,一一都沁人心弦。

马麟不但有上面所说的《秉烛夜游图》,台北故宫所藏的册页中还有一开有名的《芳春雨霁图》,我亦疑心有可能就是苏东坡的《题惠崇春江晚景》诗: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因为图的下边,一群可爱的鸭子正在觅食喋喋,可见南宋人士真是爱大苏诗文入迷,怪不得陆放翁的《老学庵笔记》上有「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的口谚纪录呢!

若一直这样鱼龙蔓衍地叙述下去,哪还有个完?但是略加抉发描绘,苏东坡的慧海潋滟已可略见津涯,也在他美丽的谎言之下,知道了他的一片苦口婆心,他原是要我们深思多疑而自得之。他诗云「深浅随所得,谁能识其全?」── 我们怎敢说了解了苏东坡,然而换一个不平常的角度投影过去,便觉得景色分外美丽,也别有一番收获,只不知东坡先生亦以为然否?

因此,我亦有点疑心他的西湖名咏,亦不是浅浅的「白描」手法,诗是大家都熟稔的: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难道真的是为西子湖写图画吗?──「浓妆淡抹总相宜」,几人的人生到此境界?这不是「从心所欲不踰矩」吗?诵东坡先生的庐山诗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我在默识之中别有感受。

记得在美国安林密歇根大学开石涛大展之时,最抢眼的就是那一大幅《庐山瀑布图》了。大家咄咄赞美之际,岛田修二郎教授说出了他的高见:「此乃庐山真面目也」。于是大家一旁瞿然称好,因为他把东坡庐山诗句转注得深入佳境。

写《未央歌》的吴讷孙教授也来了一句批注:这是石涛上人的庐山真面,是庐山加上了石涛,只不知东坡居士又以为如何呢?这就又触及艺术理论的另一层堂奥中去了,我亦常常为之冥目深思。

佛法的语言中有所谓的「方便妄语」,西方的语言中有所谓的「白的谎言」,我猜想着很可能和苏东坡先生在这里所说的「美丽谎言」相类似。我们要在此等要紧处下一点参究体认的重要功夫 ── 在谎言之下洞见他的婆心,在婆心之下冥悟他的真意。一旦得之,还有什么话说?您就是苏东坡先生的千载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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