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有人在千载之下,对我们的影响还能有苏东坡这么大,而且这种影响深入民心,普遍地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各层面:譬如说,警察破了一件劫案,我们说这件事已「水落石出」,却不曾想到这是他的《后赤壁赋》中的一句话。我们也常说「庐山真面目」这句话,却不知道这是他对庐山的一句歌咏。我们也常说「以志鸿爪」,这也是他给他弟弟苏子由的诗……
张大千先生自巴西归来,下机时头戴一顶高帽子,这就是有名的东坡巾,在图画上处处可见,可见历代风行不改,直到今日。这使我们想到了东坡先生的体型和籍贯,为什么这两位四川大老都要这样地在服饰上截长补短?
到馆里去吃一顿饭,叫个什么菜呢?假如您不怕增加体重的话,咱们要一个「东坡肉」好吧!── 宋代人的营养应该不错,东坡先生的体型简直就画出来了嘛。赵孟氏曾为东坡先生画了一个像,颇有点大腹便便的趋势,现藏在外双溪故宫博物院,是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之宝。我夤缘得时时展拜,每次瞻仰,我都有会心的微笑涌上口角,这分明还是一位当今艳称的「美食家」的模样嘛。试想想他以「值得一死」来赞美河豚就可以莞尔会心了。
我是在看石涛上人的《庐山瀑布图》时发现他有意说谎的,试掀开原诗和东坡先生会勘一下。诗云: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明明他老先生已经认识了庐山真面目,却兜一个圈子来迷惑我们这批下驷,因为若自己都不明白,如何能完成诗篇的歌咏呢?所以您若去追问东坡先生到底怎样才是庐山真面目呢,他会哈哈大笑地说道:我不是在开头两句就告诉您了吗?「横看成岭侧成峰……」原来就是庐山真面目喔。他还会补上一句,岂止是庐山?人生不也是如此吗?塞翁失马的故事耐人深思,可以拿来层层对勘,您就会恍然有悟。
由此拓展开去,东坡先生的谎言真的是不一而足,就以他的《赤壁赋》来讲吧,他并不曾真的到过「三国周郎赤壁」,因为他人是在黄州,有「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的《寒食帖》为证;而且他在「大江东去」的《念奴娇》词中挑明了说「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好一个「人道是」,交代得非常明白,那是人家说的,我不负一点点责任。
然而他却在《前赤壁赋》书不尽言之下,又腼颜续作了《后赤壁赋》,而且其中又充满了破绽:
……今者薄暮,举网得鱼……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揣情度理,您相信苏东坡夫人会说这样动听的美丽语言吗?自己的丈夫,年纪也不小了,时间也不早了,半夜三更,要跟几个不相干的人,到断岸千尺的大江之上去划船,还要大喝其酒!醉了怎么办?堕入江中怎么办?真是一一都是问题,还会真的搬出酒浆来让他们去发疯吗?然而在苏东坡的大笔安排之下,事就这么成了,在乔仲常的《后赤壁赋图》卷上,一手携鱼一手提壶的苏东坡先生就又去游赤壁了,而且大做其文章,成了千古绝唱的《后赤壁赋》。
在这里使我们想到,苏东坡笔下的苏大嫂真有功劳,若是她像西哲苏格拉底的夫人一样,大骂一阵糟老头子之后,一桶冷水劈头浇下,我真担心,即令苏东坡有西方哲人的涵养,大喊一声「狂风之后必有暴雨」以自解嘲,只怕我们都没有拜读《后赤壁赋》的福气了。所以我常说,若真是如此,苏东坡夫人在这方面当获凌烟第一功勋!
也使我倏然想到,这两位东西巨人,虽然都姓「苏」,但八字命宫何其不同。老天爷真是善于安排,给他一位河东狮吼夫人助其哲学修养,而另一个呢,给他一位善解人意夫人,增长他文学的兴致,遂使我们传诵至今。
而且苏东坡骗人的话又绝不止于此,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宋人团扇册页(《宋元集绘》二)中看到一幅《橙黄橘绿图》,那也是写他的名句:「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画画得好,诗做得好,可称图文并茂,诗情画意双绝。但是东坡先生又在此中施了花样:一年好景就只是在那果园丰收的季节时光吗?他分明在举一反三,要您自己来了悟明白。
顾恺之可以说是此中知音,他的四时诗云:「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不是四时佳景一一都在目中周全了吗?若不明白呢?有一懒散学生咏云:「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又凄凉冬又寒,收检书包过一年。」两两相比,苏东坡即景生情,点铁成金,真令人言下大悟,还不该感激涕零谢谢他的一片美丽谎言吗?
有人说,他这种美丽的谎言是苦口婆心式的,他知道耳提面命不能奏功,所以换一个说法,故作曲笔点化使你深思而自得之,这就更耐人寻味了。
话说苏东坡先生用文字写了这一些美丽的谎言之后,即刻得到了最热烈共鸣,如《赤壁赋》就有乔仲常、马和之、武元直、赵伯骕和文徵明诸大家为之作图卷式之描绘,我称之为连环图画式。乔仲常的图卷现在美国纳尔逊美术馆,那上面连东坡居士和二位客人的影子都画了出来,成了「人影在地,仰见明月」的最佳说明,也是解除「中国画不画阴影」的一帧珍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