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朋友都误认「幽默」是舶来品,而且认为是西方文化的一项精华,我大不以为然,因为早在两千年前,司马迁在《史记》上就有了《滑稽列传》,有那么多幽默的人和事,怎能说中华民族不懂幽默?
孔老夫子也常常为人所误解,总以为他道貌岸然,哪里懂什么幽默?但是《论语》上记载得很清楚:「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 意思是说小题何必大作?其实在他老人家心中得意非常,所以子游一加抗议,他立刻面不改色地说:这不过是一句玩笑的话罢了!莞尔一笑。孔门弟子真会描画,描画得妩媚动人,谁说孔夫子不懂幽默?千载之下,犹习习然灸其温馨。
比孔夫子再早上两三千年的中国人都还懂得幽默呢。不信,请看在陕西扶风地方发现的一件仰韶陶器,在红陶残片之上,有一个「尴尬」的中国人面孔。尴尬是我们迄今常常使用的一个名词,但是在艺术品上表现得如此充沛,当以五千年前这位大艺术家为第一,手法干净利落。面型初具之后,只用了三笔:眼睛和嘴巴,就把一个尴尬万分的表情流传千古,到现在还在我们心中激起回荡的共鸣,而所用的工具只是一个指头。扼要的三划,尴尬而悲怆。是在嘲笑自己呢?或在嘲笑命运呢?这使我们想到了俗话上的「哭笑不得」,也使我们想到了八大山人的那「哭之笑之」的有名署款,谁说中国人不懂幽默?
在长沙发现了一批青铜的胡人笑俑,现藏在旧金山的布伦达治馆中,时代当在周至汉代之间。请看这几位椎髻胡俑的满面笑容,在高高的颧骨间,满脸堆下笑来,笑得如此憨傻充沛,人间有什么开心的事令人绝倒如此?我每一瞻视,不禁万斛愁销,而且受其感染,笑不可仰,如山忧患一时俱空!
在华府的福瑞尔美术馆中收藏有一对青铜虎形牺尊,体型长大,表情「蹒跚」,面部表情令人笑绝,额上皱纹叠落,獠牙锯齿如画,稚憨可爱,我每一次和它们对面,都忍不住说出了我的知心话:老兄,你当赶快去找牙医师去作齿列矫正,不然,怎样吃东西呢?── 据说当日采集人(姑隐其名)得到这对铜虎牺尊之时,大喜过望,什么也不采集了,立刻包架飞机,径直飞回了美洲。可见他对这副虎面笑容满意到了极点。谁说中国人不懂幽默?试想想原制作人的惨淡用心。
战国时一面金银错的猎兽纹镜,亦同样传达出中国人的幽默巧思。图面上故事如画:在起初时「金钱豹」仗势欺人,但是一旦骑马金甲武士亮出了短剑,虎豹自知不敌,立刻化猛为弱,要向骑士腼颜乞和,看它那委婉拒战的手势表情,真使人忍俊不禁!
汉代有许多说书人的优伶俑都使人发噱,在这里只举一尊以见例,看这位手舞足蹈的说书人,手执棰鼓,眉开眼笑,正在讲人间最最有趣的故事,试把这位笑倒世间的说书人像移作太史公《滑稽列传》的封面,请看他上翘穹苍的脚板丫子如何得意忘形……
在图画中这种令人绝倒的例证更是美不胜收,宋代的易元吉为了画猿猴,亲自跑进深山老林与猿猴为伍,结果他不但得到了猿猴的真性情,而且进一步得到了猿猴的幽默感。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他的《猫猴图》小卷,画一位孙行者抱着一只佩着彩带的小猫咪在洋洋得意,面孔上发出会心的微笑。小猫咪在猴子怀中亦面露笑容,但是它的哥哥(也可能是姐姐)远走逡巡,高翘着尾巴充满了惊讶和戒慎恐惧。在这个两两对立的圆周形构图上,一边是洋洋得意和嬉笑如常,另一边则是悚然而惧,惊讶万分,相映生趣,幽默异常。孙行者哪有这种闲情逸致去恤老抚幼,一切都在这位艺术家的拟人幽默感情之中。
宋人杂剧的《眼药酸图》亦令人有会心的微笑。这幅「一边半斤,一边八两」的构图,使人想到了赵孟的《鹊华秋色图》和塞尚的《玩扑克牌者》,都是双边对立的好章法。在这里,一位是戴高帽长袖袍的眼药推销员,浑身上下都是眼药的广告,眼睛的图样画满了全身,真成眼光菩萨现身说法;另一位则偻身向前,一手尖尖的指向自己的眼睛,他正是患有眼疾的病人,二者供求相需,一拍即合,有多少变化曲折?真是一台好戏。看画上人物的姿态、服装、动作、表情,丝丝入扣,如闻其声,想到现今我们语言中尚有「卖膏药」的讽刺,庙会或草台戏场亦时有卖药商人大吹其法螺,古今中外一也。对画体认,能不莞尔会心?
宋末元初有一个奇突的画家,他名叫龚开,画一些想入非非的鬼怪图画,在华府福瑞尔美术馆中有他的《钟馗嫁妹图》卷。钟道士是一位食鬼的神仙,他役鬼如奴隶,无中生有,他又有一个妹妹,这妹妹要出嫁,鬼话连篇的大小妖魔都被驱来为她抬嫁妆,于是就来了这么一位戴凉帽背皮包的小鬼役。他面目黧黑,白眼看天,浑身上下都是骨节,说不定就是所谓的骨节鬼了罢!所背的皮包,十分摩登,大可提供皮包业参考,和骨节鬼一白一黑,相映生趣,幽默异常,一见会意,使人五体投地地佩服作者的高明用心。
在这里我们想到了有名的《鬼趣图》,这是罗两峰一系列的杰作,直把人世百态讽刺个够。因为鬼者还是由人蜕变而来,什么大头鬼、女鬼、官吏鬼……一一都上绢素,内中还有一幅骨架骷髅鬼,倒是从生理卫生解剖学而来的,与龚开的黑肥骨节鬼不侔,但是其讽刺和幽默,却还是同一鼻子孔出气的。
现代的齐白石老画师亦很富于幽默的情感,他有一幅《小鸡争蚯蚓图》,名闻世界,到处都见它在作贺年片用,画两只雏鸡在争夺一条蚯蚓。由于齐老在上面自题「他日相呼」四字,所以亦有人名之曰《他日相呼图》。这幅小品的幽默感,人人一见即能领悟。好有趣的芝麻小事,点点滴滴都落在学士眼里,一片活泼生机。但是齐老他亦是有所本。古今中外,知道雏鸡争蚯蚓者何止千万人,而且早已形之于艺术。四川大足的有名雕刻群中便有此图像,且早已蜚声于世界,只是古人的表现仅仅是田园豆篱下的趣事幽情,如今旧皮袋装新酒,一冠之以「他日相呼」字样,那就意义深刻非常。齐白石老人别有用心,观众在活泼幽默感之外,亦怆然别有体认,岂止是一幅图画而已!现代史上的争争夺夺,亦尽涵盖于此了!
就以图画的一隅观点而论,齐老亦是了不起的,他对雏鸡的画法,我戏名之「四块瓦法」。这是他老人家对雏鸡身体结构的「因式分解」,两只小鸡的背部都是四笔交代,如出一辙,这就是所谓的「由博返约,撷其精要」,而蚯蚓则用色笔一笔勾成,真是形简而神充,大艺术家的心路历程清晰如绘。
最近民俗中的剪纸艺术大受世人欢迎,我对一幅《秦琼卖马》杰作钦佩无比。小小的一张剪纸,有英雄的江湖落魄,店小二的仗势欺人。看他那种「一文钱逼倒英雄汉」的可恶姿态,真是「狗眼看人低」,看准了秦二哥的致命弱点,一定要他去卖那匹黄骠骏马。在这里您只要注意一下马的眼神那一点,您就会对中国老百姓普遍都有的幽默感领略到家了,还能说他们没有幽默感或幽默细胞吗?
从四千五百年前陶器上的「尴尬」表情、青铜俑的憨稚笑容,猛虎可笑而不可怕的「蹒跚」造型,兽猎纹镜的先倨后恭,汉代说书人的手舞足蹈,其他如《眼药酸图》的对照尖锐,《钟馗嫁妹图》的想入非非,《小鸡争蚯蚓图》的活泼可爱,剪纸图画中的马眼传情……一一都在表现中国人的幽默感普遍充沛,源远流长。试想一想孔老夫子的「割鸡焉用牛刀」,司马迁的《滑稽列传》、韩愈的《毛颖传》等,以及数说不尽的唐代、五代、宋画的会心微笑之处。如赵干《江行初雪图》上的蹇驴,眼角唇边的深刻表情都和秦琼的黄骠马同一神韵,其他如崔白的《双喜图》(参见第十三讲图3),陈老莲的变形人物等,真是不胜枚举。有了这许许多多的诠释例证,我们高兴地发现,中华民族亘古以来血统之中,早已丰沛地具有这种高贵的情操,还需要舍近求远去租借舶来品吗?
谁说中国人没有幽默感?── 真是「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