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音乐在外国(之三)

说惯了“外国人”这句话,听惯了外国这样,外国那样,其实定居外国,我们才是名副其实的外国人。大家耳熟能详的所谓“绿卡”,就是发给“外国居民”的。

将收音机调拨器细细地一格格拨过去,人在纽约,可以听到各国语言各国音乐。租用闭路电视网络,还能随时收看各国电影、曲艺、歌舞、新闻。如果你想专听外国民间及土著原始音乐,还得找第93频道的专题节目,只是上回已经说过,该频道闹穷,这类专题节目日渐少下去了,广告时段,则越来越多。

各大洲土著音乐,以我听来,均极相似,咿咿呀呀,敲敲打打,短促得不成篇章,兀长得没有尽头,初听尚鲜,稍久即不耐烦,可见我的没教养。人类学家,音乐学家,音乐史家,或存心从中撷取灵感编造新音乐的“前卫”人士,想必亟愿浸淫其间。我们的谭盾先生,不是从所谓楚地巫乐中大有斩获么?

93频道曾有专题节目叫做“新曲调”(NewSong),由后现代作曲新秀博采各国土著、民间歌调音律入于实验音乐,使之或具备音乐文本的价值,或做成意念全新的佳构,有的可听,有的极好听,法国、奥地利几位新作曲家以非洲喀麦隆、塞内加尔矮人族诵经歌,萨依女声清唱,蒙古国与西伯利亚大漠一带吐瓦祭仪古调等为蓝本,听来最有意思。他们使用当地器乐、人声,辅以适度的和声、变奏,如此这般,果然在东方和西方,区域音乐和纯音乐之间,求得种种良性的不伦不类,被冠以“世界音乐”的美称,灌制唱片,销路甚好。

各国的民间音乐民族音乐,可就太多了。唱片行将这两大类音乐在古典音乐部门设置专柜,量虽不及古典、流行音乐作品,作品品种的来源则遍及全世界。我没有刻意搜求过,多年来就记忆所及,有南美山歌、情歌,木制口琴四重奏,黑人灵歌,打击乐,北欧的号角、清唱,中东的行吟歌,日本的鼓乐,韩国的鼓乐,印度的农歌、祭礼歌,蒙古、中亚的牧歌,俄罗斯、乌克兰一带的舞曲,手风琴曲和无伴奏合唱,等等,当然,还有大家久违的老大哥“苏联红军歌舞团”节目。“苏联”没了,歌舞团还能赚钱,同谁合伙赚呢:他们飞到纽约来了,和MTV签合同,然后布列成阵,为那些MTV小子的狂舞伴唱,唱的还是革命歌。“革命”,要不就是唱唱歌该多好!听那后排闷雷般的男低音--镜头移近,大盖帽,红肩章,他们见老了。

纽约一地的“外国音乐”,如果加上外国歌舞团来访,本市各侨社的音乐活动,及春夏遍布街头的各国卖艺乐手,真耳目不暇。今夏经过林肯中心广场,正有印度社团的歌舞表演,傻看了好一阵。那舞者果然像在印度古画中似的,眉心、面颊、手掌、脚底,涂上浓烈的赤色,舞姿呈平面形态,使身体四肢扇一般张合摇动。蹭近了,看他们卸装,有檀木熏香暗暗袭来。

中国音乐呢?有--

鲁迅先生曾讲“世界美术史潮”。课毕,老先生从袖中取出一枚民初吴友如的线描刻本,画着公子狎妓的,笑说道:“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当代艺术。”这事,是南京艺术学院刘汝礼刘老先生说给我听的,他自己就是当年在座的听讲者。好,六七十年过去。有一天,纽约电台传出邓丽君的《甜蜜蜜》。小邓,我要听的,一如吴友如的线描,自有它的味。但我随即就想到王昆、郭兰英,她们在哪里?

事后打听,是此间港台侨社租用频道的节目,他们手中,自然只有邓丽君们。

西方同苏联板面孔,是为“霸权”,心里却从未忘记过俄国佬的艺术,几十年眉来眼去,明里暗里一直有文化交流,近六七年更是打得火热,十数丈大小的油画,成打地运来运去展,表演团体也四季不断。对咱中国的文艺,则欧美只拜汉唐明清,凡四九年以后的东西,一概看作宣传,不想知道,至今也偏取政治异议一路文艺,或所谓“现代主义”的效颦者,这才肯瞥一眼,听一声。怪谁呢,不是我们自己,如今也把十分之九的“革命”文艺作品,巴不得忘得干干净净?

例外总是有的。某年,时近春节,不期然在93频道忽听得《紫竹调》。小时候哪要听二胡呢,现在却是声声入耳,旋律一扭一扭的,沪上弄堂口晾出的百家衣裳,水斗间邻里的高声聒噪,一时俱在眼前。忙给电台挂电话,回说选自新到的一张唱片。隔天去,海底捞针似的在流行音乐部门找到了,斜在写有“China”的一小格里,只此一枚,五六张,中英说明文字都有,包装也不差,想是官家出口,我赶紧买下,回寓所两面一听,还有《春江花月夜》、《夜深沉》之类。

在下东城黑人列具的地摊上,还买到过一枚中文原版,正宗“文革”时期出品的唱片《红色娘子军》,封尘既久,几不能听,只得作古董存着。穿短裤的娘子军何以流落纽约街头?今天看吴琼花们的造型,前卫而性感得很呐。

也是,那天殷承宗为什么不肯来一段《黄河》,叫洋鬼子也听听!

还有奇遇:一位瞎了眼的俄国老乐手在地铁车站拉手风琴卖艺,《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断断续续,呜呜咽咽,老人气力不济,风琴破旧,音色弄得像在响亮地吸鼻涕。忽然,你猜,他拉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我听得,当下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作何感想,本能地捏着零钱走近去,复又退回。什么意思?为他的目盲,还是为咱国歌?三五同胞正在就近大声交谈,此公大约是耳闻“国语”,特奏“国歌”,我可看得分明,那是几位台湾青年,浑不知他们听的是《义勇军进行曲》。

“中国音乐”,其实唐人街有的是。两岸磁带唱片出口盛,大陆、台湾的各类歌舞访团更是接踵而来,当然,听众都是“海外赤子”,罕见洋人来凑热闹。十几年间京沪音乐人才出国之多,也给此间的交响乐团平添不少中国面孔,亦当然,台下的听众都是“非我族类”,罕见华人去凑热闹。除非是中国演奏骄子难得在美国音乐圈办成一场个人演奏会,届时则势必呼朋引类,前来捧场的,多半是“炎黄子孙”,到时候女眷们各逞盛装,目光炯炯,临开演了,还隔着几排座位连名带姓同熟人打招呼。

中国人能干,据说各地投考美国乐团脱颖而出的中国演奏家,一路往往击败多至两位数的美国竞争者。初春在加州,曾随友人访过一位此中小天才,家徒四壁,不是因为穷,而是无所谓,说是刚买了一把四百六十元的新手枪玩玩。当天夜里在本地一场音乐会中,这手枪爱好者任大提琴首席,只见他头发分开梳,起奏后一甩一甩的,煞是有模有样。

我的耳目所及,是极有限的,说到中国的美术和音乐--真不好意思,我指的是古代--在“世界”上的地位,及所谓“知名度”“曝光度”,后者直不可与前者比。这么说,绝不因为我画画而存心看轻音乐,诸位切勿怪罪,而况中国画我是一笔不会画的。这里美术馆藏的中国书画文物太多了,单是一年两度英美四家拍卖行的中国艺术品生意,就叫人猜不透是帝国主义分子掠劫的太多呢,还是祖宗的遗墨果真取之不完。中国的音乐资料音乐文献,据说在学院的深宅子里能找到研究专著或孤本收藏,自然,听是听不成的。谁让洋人给发明了录音技术呢,而且故意拖到近百年才弄出来,愣叫我华夏古代音乐的伟大传统没法子留存。对了,说到这录音,我的一位朋友居然听过全世界最早的唱片,弹者传说是肖邦,全长一分钟,因录制的材料、技术都属初试,所以得凑这一分钟赶紧弹,弹完,大概磁带还剩一秒钟的空余吧,“肖邦”大透一口气--也给录了下来。

我的另一位以中文取名“罗泰”的美国朋友,蓄着教授胡子,去年刚写成并出版一册《中国音乐史》,主线还是周朝的音乐。周朝的音乐?动问其详,这位老兄正色说道:

“啊!非常好听,非常非常了不起!”

以美国护照旅游世界之便,罗泰,想必他去过“周朝”的,我相信他。当我儿时在中国初听“外国音乐”--实在记不得是哪一国的哪一曲了,不外是十八、十九世纪的德国音乐吧--不也是暗下惊叹:

“啊!非常好听,非常非常了不起!”

                                                                                                                                                                                                                           一九九五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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