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林秀雄从未出生,符子仙阿吉的门牙不会早早地就摔断掉,媒人婆简罔市也不会被冰糖冬瓜和柿粿噎死,至于灯笼匠叶善嘛--他这门手艺恐怕永远也不会被介绍到日本去。
林秀雄出生那天,五寮村正巧来了一班演布袋戏的人物,他们居然穿着布鞋,打着径长七尺半的大圆伞,还开了一辆会喷黑烟的五轮机踏车。有人从车上沿路吐槟榔水,红腥腥的,每隔百来步就是一摊,一摊摊连接起来看,仿佛有个受伤的人从七峡方面跑来,沿途留下了令人害怕的血迹。戏班子进村的时候,阿吉刚从田里回来,田中央插着青竹竿,竿顶是一把冥纸和一只倒霉的、多话的母鸡头。阿吉忘了自己手上还满沾鸡血,便双手插腰,拦住机踏车的去路。他略带霸气以及善意地劝告车上的人:不必在五寮停留,这里的人要看戏自己会搬演,外来的任何戏班子在五寮村都会赚没钱。而且,锣鼓声太吵,会惊到林家和廖家的孕妇。
廖家的孕妇早在母鸡聒噪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惊到了,妇人从床上跳落地面,学母鸡一样怪叫,胯下崩出半红半紫的血水,和婴儿的一只脚丫。廖家人一句嫌怨话也没说,把昏死在门坎上的妇人抬到靠西一间没有窗户的房子里,拔出死去的胎儿。廖火旺对这种事已经很熟练了--他捧着身体犹有余温的儿子,叫人去抓鸡、叫人去请阿吉、叫人去看看林家那边的孕妇是否安好;他吩咐了好几桩事情,才发现身边那个只会生死胎的老婆已骨碌碌爬坐起来,对着窗外说:“鸡仔大小声唤、唤、唤,也没人睬,天光啊呐!”
对于阿吉来说,廖家生死胎的事无疑他是要负责任的。立春那一阵子,前来请符仔的人实在太多了,忙得他昏天黑地,经常出些小错。其中就有一两张安胎符,阿吉没注意,画完之后顺手拿笔头往符脚上敲了几下,这一敲可敲坏了;阿吉望着布袋戏班一路喷黑烟、吐红血、渐渐远去时想:希望只有一张。
没有人知道安胎符出了毛病。自然也没有人知道:林家的小娃娃出世之后,阿吉匆匆忙忙奔向村尾、探看究竟、以致跌断门牙的原因如何。布袋戏班子逐渐消失在发往三块厝的山路上,阿吉稍稍觉得宽心些--至少廖家的女人可以安然睡个午觉了。
林家的孕妇则在午觉时做了一个怪梦,她梦见门户裂开,钟鼓交鸣,七峡一带的溪水涨到堤口,她自己则捧捏着几颗小石子,小石子在掌中碰来撞去、发出磨牙捣米一般的声音。林家三婶跳着双锄头也似的扁平大脚,跑去找简罔市圆梦。简罔市正在吞吃着前一天从婚筵上偷留下来的冰糖冬瓜和柿粿,没料到林三婶会突然来访,顿时慌作一团。更令她惊讶的是林三婶叙述了她大嫂的梦境--简罔市活了八十五岁,替人圆过几千个梦,却从来没有一个梦像这个一般;她噎着嗓子、瞪直了眼、指指天公的屁股、脸皮涨红,吐出三个字:“贵--贵--贵--”,她的本意是:贵人要出世,但是不应该生在这么没地理的所在。然而话没说完,人就断了气了。
阿吉去通知叶善赶制几个白灯笼的时候,隐约听到两条街外传来新生婴儿的哭声,哭声有点像戏班子里常吹的唢呐,也有点像母鸡的嘶喊,他问叶善:“有听到没?”叶善问他:“你讲啥?卡大声嘞!”阿吉只好自己歪个头壳再听听,这一回,他又以为听见简罔市说媒时惯有的“咯咯”怪笑,接着,便没前没后地冲了出去。叶善摇摇头,道声:“没采!”并且叹了一口气--每当有人来订制白灯笼,他就觉得自己亏欠那死者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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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林秀雄在七岁那年加入了布袋戏班子,他就没有机会每天赤脚走六公里的路到七峡去读小学。那么,戏班子的五轮机踏车会载着他东奔西跑,让他在十岁以前就遍游苗栗以北的大小城乡,并且在十二岁的生日那天从头城的一个妓女身上见识到自己的男性。那个妓女会问他:“你几岁?从哪里来的?”林秀雄把槟榔汁吐在床头的脸盆里,望着那一摊滟滟的红色漶染开来,同时想起五年以前他追随槟榔汁的污迹,从五寮一路走到三块厝看布袋戏的情景。那天傍晚大部分的时候秀雄是站在戏台的左侧,有时望望台前,有时望望幕后;在望着台前的时刻,他幻想自己是走麦城的关公,中空的肚腹里迸发着无比惊人的神力,正在作死前剧烈的挣扎。在望着幕后的时刻,他又确信自己的一双手已然伸进关公那中空的肚腹,纵横于七彩霓虹与浓密烟雾之间,使之永远不死。散戏以后,戏班主问他:“你几岁?从哪里来的?”十二岁的林秀雄答复那妓女说:“麦城。”对方从没听说过麦城这个地方,只好追问:“你到底几岁啦?囝仔!”“干你娘老鸡歪!比你老爸膏卡老啦!”
林秀雄的爸爸在林秀雄出世后分别在田里和老婆的身上撒了六次种;田里遭过两次风台,林秀雄则有了六个弟弟,其中一个成为廖火旺的儿子,叫廖来发。廖来发满月那天,林秀雄曾经失踪了一下午和一晚上,直到半夜阿吉前往溪边放尿时才回来。林秀雄告诉阿吉:他要去搬布袋戏。阿吉告诉林秀雄的爸爸:“你后生要去搬布袋戏。”林秀雄的爸爸先甩了儿子六个耳光,作为迟归的处罚,随即又答应林秀雄的请求。林秀雄在大门口罚跪到天亮,脸上却挂着喜悦的微笑;逢到每一个经过面前的人,他都会扬着声说:“阮爸爸叫阮去搬布袋戏!”说时牵动筋脉,脚底仿佛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啮着。
阻止林秀雄再度前往三块厝的是他三婶。她一直相信简罔市死前的遗言,认定这孩子贵、贵、贵;不该只是个走江湖、耍尪仔的角色。她并举证说:阿发出世前几天,阿雄的下门牙脱落,她曾经把那颗门牙丢到屋顶上,“啸--”只有飞上去的声,没有坠落来的声,这囝仔的命有多好没人知道,若是跟着野人去学搬戏,显然触犯了天公的好意。林秀雄的爸爸还没来得及辩解,林三婶已自把孩子扶站起来,林秀雄腿软脚麻,挪出一只手来搓着、揉着,却听三婶又扯起尖嗓子道:“你看你看你看--土地公搔脚底噮!看你敢作伊行?”
林秀雄的爸爸千得罪、万得罪,却是一个也不敢得罪土地公的。他望着溪对面土堤外的田亩,以沉默向土地公表示改变主意的决心,并且相信土地公会立刻阻止泛着殷红的天边那一场即将来到的风台,好答报他的虔敬。
风台过境之后,林秀雄赤脚朝三块厝相反的方向行去,行经叶善的店门口,叶善问他:“要去哪里?”“去读册。”他黯然答说。“去哪里?”“读--册--啦!”回声在山谷和河堤之间飘来荡去,仿佛无法决定去向的样子。叶善仍旧没听见,暗怪现时的囝仔讲话没气力,好像没吃饭。他带着怜伤的神色望向林秀雄的背影,不出几秒钟,却被另一幕景象完全吸引住--就在林秀雄行去的前方,很远很远的天上,正飘飘然坠落着一朵又一朵菇盖般的云彩。它们原先只是一个黑点,在眨眼间便像花一样地绽放开来,变成松泡泡的菇盖。叶善揉了揉眼睛,喃喃念道:“干!天公放屁。”
林秀雄也看到了天公放屁的奇景,这使他很快地忘记布袋戏班子的事。
如果林秀雄早几天入学他会被分在甲班,而不是乙班。如果林秀雄念的是甲班,便会交到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他的名字叫杨春和。杨春和住在五寮和七峡之间的六崁,从小念过村塾,长大后变成非常有名望的写实小说作家。他会把林秀雄和甲班班导李老师之间感人的真人真事写成一部题名为“山中雨露”的小说,并经人改编为电影剧本、搬上银幕(不过,因为“山中雨露”的笔画不好,片商另外给取了个名字,叫“老师带我长大”)。在这部电影中,李老师曾经奋不顾身地跃入溪涧的湍流,救起几乎溺毙的廖来发,又曾再三慷慨解囊,帮助家境贫苦的林秀雄缴交学费、杂费、簿本费、补习费,使得他能够顺利地念全初中、高中以至大学。电影结束的时候,林秀雄、杨春和、廖来发和另外十几个李老师的学生都围绕在李老师的病床前合唱《老师带我长大》的主题曲,人人眼眶中饱含泪水,但是歌声仍高亢激昂。
因为延迟几天入学而被分发到乙班就读的林秀雄运气差一些。上第一节课的时候,班导曾老师向全班介绍这位搭着两串黄鼻涕、光着一双赤脚、头皮上贴了三块疔疮膏药的新同学“林秀雄”,同学们跟着曾老师一齐说:“欢--迎--林--秀--雄--同--学。”但是林秀雄完全听不懂;几个月下来,他才恍然大悟:这种陌生的语言叫“国语”。而在乙班的学生里,只有林秀雄一个人入学之前没听过、也没读过国语。其余的人一旦用国语明白了“天公放屁”的意思,立刻一拥而上,把林秀雄狠狠地揍倒在操场中央,撕破他的制服、扯掉他头皮上的膏药。曾老师在伤处喷洒消炎粉的时候以温柔而不失严厉语气告诫他:“以后不可以再说粗话,更不可以侮辱别人的爸爸--如果人家也侮辱你的爸爸,你一定也会不高兴的,是不是?”林秀雄答:“是。”鼻涕和眼泪一齐喷到曾老师的裙子上。
如果林秀雄读的是甲班,他头皮上的疔疮会在秋天的最后一个礼拜痊愈。那时他和杨春和会以极其愉快的心情互相练习说国语。他们并肩坐在七峡国校朝东的围墙上,望着对面平顶山上一朵一朵开落下来的菇盖云。杨春和说:“降落伞。”“叶善师讲是天公放屁。”尔后隔了许多年,两人这一段对话将被杨春和写进他的小说之中;那部小说主要的内容是叙述一群山里的孩子如何向往及想象山外世界的故事,结构上并不容许作家提国校西邻那个空降部队眷村的情形。
至于林秀雄的爸爸、妈妈和五寮村所有的父老兄弟姊妹们更不可能知道:林秀雄头皮上的疔疮之所以一度恶化、蓄脓,其实是和风台来袭、延误林秀雄报到入学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们反而责怪阿吉的符药不灵,真是冤枉到家。阿吉在立冬那天到叶善的店中抱怨,认为村人不再像以往那样听他的话的原因是有一次他在吃饭的时候不小心看了墙上的镜子一眼。叶善依然像以往一样不听他说了些什么,只拿出一盏新糊的纸灯笼给阿吉欣赏,阿吉看了又看,看不出那是灯笼,“真像草菇仔。”阿吉说。
如果林秀雄在十一岁那年遇到土地公,土地公一定会告诉他:“明年莫泅水,也莫看人泅水。”土地公是讲正经的。可是几次在山路上错身而过,两人都没照个面。事后,土地公只好推说这是他和林、廖两家没有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