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林秀雄(2)

林秀雄和廖来发作伙去六崁泅水是第二年八月间的事。因为林秀雄从书本上读到一个让他一直难忘、而曾老师也认为那是“非常发人深省”的故事。故事中提到一位伟人视看溪流中的小鱼溯溪上游,终于在不断的挫折中奋斗成功,从而获得了激励一生的启示。对于林秀雄来说,启示就是要去做看看的意思。他带着廖来发一道从六崁逆流向上泅回五寮,溪水忽然地、悄悄地冲松了兄弟俩腰围之间相互牵系的绳索。当林秀雄爬上一座大石,喘息着回头寻望廖来发的时候,廖来发正朝六崁的方向挣舞而去。刹那之间,林秀雄先想起了故事中的小鱼(它们被画家画在课本上的时候没有一只是死的,也没有一只是活的),才扯直了比一根竹筷还长的喉咙大叫:“阿发!阿发!”

从此,七峡到三块厝的人都深信五寮村廖火旺一家绝绝对对是不祥的。人们经过廖家附近时会不知不觉地绕个圈子,时日一久,那个圈子变成一条新路,圈内生起一大片芒草、蒲公英、风信花和羊齿蕨。从廖火旺高龄已达九十岁的祖父母到廖火旺夫妻,每个人出门都要十分谨慎,以免被草丛里的虫蛇惊到;或是在他们钻出草丛的时刻惊到路人。

林秀雄的爸爸被惊过一次,那时他已逐渐淡忘廖来发生命中最后一段时日的长相,以及其他许多更重要的事情。他可以一天之内看三次田水,也可以三个月不上一次果园,但是总不会把巴拉松当成红标米酒喝下去。每次喝醉了,他就让六个儿子一排站好,他会一一询问:“你自己讲:是饿死卡好,还是淹死卡好?”他不时会将唾沫喷到儿子们的脸上。林秀雄永远记得:那饱含酒精的唾沫喷上他的粉刺便激出凉杀杀的感觉。孩子们的回答总是一样的:“饿死卡好。”至少饿死是死在家里。“饿死也姓林,对不?”林秀雄的爸爸起初这样说。但是林秀雄的粉刺长满一头一脸、甚至蔓延到脖子上来的那天晚上,他的爸爸从外面回来,面色白煞煞,眼中布满血丝,鼻孔喷出酸气,他喘息着叫林秀雄,叫了三次,然后说:“我会被廖火旺惊死!”廖火旺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拦住他只是想打个商量--如果他肯让林秀雄将来生的第一个儿子姓“廖”,或者姓“林廖”的话,溪对面山南保线路以下整整三甲的果园就是林家的了;而且,林秀雄还可以去考初中、将来考高中、考大学、变成状元公的钱都有拍胸脯的廖火旺出。廖火旺同时拍胸脯保证:“阿雄今嘛大汉啦,不会再被土地公抱回去饲啊啦!”林秀雄的爸爸将信将疑,回到家里把大儿子叫来摸脖子,摸了很久,才算摸到一块硬硬的糟子角,于是确实林秀雄真的长大了,不怕土地公来抢了。他望着林秀雄,说:“简罔市讲得没不对,你是贵人贵事又贵命。”

整整一年又一个月以后,林秀雄终于离开这个小山区,到八仑去念县立初中。行前廖火旺出钱,林家出面子,借用阿吉在土地公庙后面的起神坛办了三桌酒菜,招待五寮村里日已生疏的邻居朋友,说是为阿雄饯行、庆祝。其实没有人不知道:林秀雄的爸爸有酒自己会饮死,也不至于搬出来请客。倒是廖火旺宣布他家即将迎领香火进门才是正经。但是人们仍旧不肯和他太接近。靠他两侧坐的人客都尽量把圆凳子搬远些。

土地公在快要散席的时候才混进醉鬼堆里,拣了个结结实实的鸡头吃。他问叶善:“饮酒是为什么?”叶善嫌他讲话时嘴里吃东西、不清不楚没礼貌,连理都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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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林秀雄一直记得小鱼逆水上游和阿发溺水这两件事的关系,他会丧失读书的勇气和意愿。那么,他一辈子考不上初中,却可以每天待在溪对岸山南保线路旁的工寮里,让白蚁和果蝇爬满课本,到时间,廖家妇人自会前来送饭送汤,并拿走应该换洗的衣裤。这种情形将一直维持到他二十岁为止。七峡派出所的警员会在二月初冒着春雨到五寮来,通知林家人说:“叫山上那个疯子下来,他要去做兵啊啦!”

于是,林秀雄和杨春和在八仑火车站有再度相逢的机会。不过,两人仍旧不认识--杨春和当时正手捧一本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专心研读,林秀雄比他高出一个头,大腿有他的腰粗;因此他们谁也看不起谁。

他们有个共同的目的地:十一份的新兵训练中心,然而两人的心情却大不相同。杨春和是相当悲观的,他几乎已经非常清楚地预见到未来两年之中的一切,他将受到纪律的约束、体能的考验、训练的煎熬,以及思想的禁锢,他将极度不快乐,甚至有可能自杀。坐在杨春和邻座的林秀雄却不这么想,他没等火车出站便已呼呼睡着,口水滴落环胸的手臂,再淌向皮带和裤子。梦中他像飞鼠和乌鸦般地飞越山林,奔向一个他从没去过的地方--正因为从没去过,所以无从想象,林秀雄只知那是一片由山青水碧所拼成的空白,他不认识那里的任何人、任何景物,他只认识自己体内爆发着的源源不绝的活力和快乐。

林秀雄睡得太熟,否则他一定会注意到那位在九湾站下车的美丽女子。她穿一袭浅蓝色的纱质洋装,腋下夹着一盒水梨苹果礼盒。礼盒是要送给她在九湾矿区的父母的。这对老夫妻只知道女儿在头城从事美发美容之类的职业,工作辛苦又忙碌,以至于没有时间交男朋友或谈论婚嫁。这位美丽女子当然也不会想到:如果林秀雄在七岁那年参加布袋戏班的话,他们在八年以前就会认识。林秀雄甚至会告诉她一个叫“麦城”的地方,同时用叫骂来隐瞒自己只有十二岁的实情。

林秀雄十三岁那年顺利考上初中之后,使他与杨春和、还有出生九湾的头城妓女不可能在同一节火车厢里相遇。他只比杨春和低一个班次,偶尔在学校公告栏上看见这位学长得到全县作文比赛第一名或佳作奖的消息。他不能在工寮里傻吃闷睡、度过整个青春期;却必须寄宿在八仑地方廖火旺的一个表弟家,害他发育得非常糟,恐怕还没有杨春和的眉毛高。

廖火旺的表弟叫游振隆,开了一家糕饼店。游振隆自制自销的柿粿相当出名,芡粉含量多、黏性特强;上年纪的老大人最爱吃,又很怕吃--不吃嘴会馋,吃了容易噎到。林秀雄睡觉和写功课的地方就在糕饼作坊旁边,那是一间贮藏室,里面有一张三脚床(另一只床脚是个奶油桶)和一张沾满陈年面粉与灰尘混合物的板桌,桌上的日光灯害林秀雄养成了眨眼的毛病。

除了吃饭、上厕所、上学之外,林秀雄几乎从不离开贮藏室,因为那会使游振隆和他的学徒误会他有偷吃糕饼的意思。这样的误会让林秀雄连正餐也不敢多吃,于是人们更有理由怀疑他随时偷吃糕饼,而且吃得很饱。在贮藏室的时间里,林秀雄只能读书、写字、手淫,以及回忆。

他经常想起五寮村和七峡国校,尽量不去想六崁和溪流。通常,清早的天光从高高的窗口斜射到枕头上来的时候,他仿佛已回到往日,独自坐在学校围墙上观看晨曦中飘摇而下的降落伞。“曾老师说那是降落伞,”他对叶善说,“不是放屁。”叶善费尽力气也发不出降落伞三字的正确读音,随即挥挥手,放弃。不过他拿出了十多盏形状有如降落伞的灯笼给林秀雄看,过了片刻,林秀雄才问说:“会飞吗?”叶善想了想,指指耳朵,表示听不见也不想听。躺在床上凝望窗口的林秀雄接着又说:“会飞才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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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林秀雄不是那么惯爱眨眼睛的话,他在初中毕业之后,将以有史以来学科最高分的优异成绩考入空军幼校,从此过着规律、严肃、有保障也保障许多人的生活。他仍将惯于埋首苦读,但是绝少有手淫的机会。他会变得比较合群,完全忘记年幼时沉迷于布袋戏傀儡的愚蠢行径。他学会打桥牌、喝咖啡牛奶,只吃军官俱乐部的牛排,而且能说一口完全不带乡音的国语。

三十岁以前,林秀雄已经拥有单飞五千小时以上的纪录。他也曾担任特种部队的飞行官,驾驶老母鸡在一万二千呎的高度下蛋一样地朝七峡山区抛送无数个降落伞。有时他兴致稍好,会侧过脸去,朝领航员比画比画手指头,说:“信不信由你--我老家就在下头。看见没有?河中游,我他妈那倒霉鬼老弟就是在那儿淹死的。”兴致差些,他会在绕行国校上空自言自语地说:“我操!那些眷村还没烧掉啊?”

他在三十岁那年成的家,老婆是空军电台的播音员,她热爱咬文嚼字的工作以及杨春和的小说。有一次问起他:“杨春和也是七峡国校毕业的哈!看人家,多有名气?”林秀雄嗯了声,说:“没听说过。”“他写过一篇妓女返乡的小说,后来还被拍成电影,很轰动的。”“我没嫖过,可不认识什么妓女。”她老婆一旦开播就收口不住了,说时已找出来那篇题名为“头城到九湾”的小说,一面翻看,一面道:“你们乡下真的会把乱叫乱叫的母鸡头砍掉吗?矮--油--”“说话客气点!什么‘你们’乡下‘我们’乡下的?操!”

他驱车带着老婆、孩子回家几趟,路上遇见不少骑着变速单车上下学的孩子,他就说:“现在的小鬼多么享福?”他自己的车飞也似的驶入五寮村,在廖火旺家门前加速通过时他会不厌其烦地向老婆、孩子和自己辩解:“别给姓廖的碰上。吃他妈三年冷饭要换我儿子的姓去,什么世界?”

世界确实不尽如人意。林秀雄不经意地对空军幼校口试官眨眼睛只是几秒钟的事,对方却判定他仪容不雅,没有资格成为堂堂正正的革命军人。于是,林秀雄只好继续在游振隆的贮藏室里再窝三年。他考上九湾的高中,不得不确立他尔后成为一名学人的前途。

如果林秀雄在几年之后有机会对前来访问的记者谈起高中时代,他会称这三年为他个人的“启蒙阶段”。“在那个阶段,”他扶了扶眼镜,眨眨眼,说:“我强迫自己读了很多书--史学、哲学、社会学、心理学,种种种种;几乎没有什么我不读的书。”他当然不必提及手淫的事(有一次由于动作过于剧烈而崩断了另一只床脚);他也毋须说明:在“启蒙阶段”,他学会了一套既简单、又实用的方法来观察整个世界,尤其是他记忆中的世界。有了这套方法之后,他的记忆不再是片片断断、零零散散的图像和声音,而有了实在的、整体的意义;也惟其因为有了这种实在的、整体的意义,他才记忆得更多。

靠着这套方法,林秀雄在那间小小的贮藏室里向全世界宣战。首先,他斗争自己。他认为:林秀雄的一切早已被这个容纳他的世界决定了。他的所作所为,以及所有的思想,都是这整片山区的产物。他无法挣脱,一如幼小的躯体无法逆流泅泳、降落伞无法飞升一般确定。他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已经如何”。也正因为这样,他所做的任何事都不是他能负责的,一切皆导因于注定他的世界。

林秀雄是在那次极端剧烈的自我专注行动中悟出这个道理的。他崩断了床脚,发出巨大刺耳的声音,游振隆的学徒推门进来查看,发现林秀雄匍匐在床中央的位置,喘息、抽搐。“安怎啦?”那学徒问。林秀雄脑海中反复叨念念着:床本来就坏去了,床本来就坏去了……嘴里却说:“看啊!你看啊!就是要给你看啊!”他理直气壮的语调把那学徒唬愣住,以为林秀雄只是睡觉翻身时被朽坏的床惊醒,以致非常气恼。他立刻悄悄退了出去,片刻之后,再度敲门进来,手里拎着个奶油桶,脸上赧然地苦笑着。林秀雄这时已整装坐在板桌前,仍未卸下颜面上强逞的怒容,却听对方惶恐地说:“失礼,失礼。”

事情过了几天,那学徒早已忘记这次小小的冲突。然而林秀雄已运用记忆的能力逼使自己相信:他之所以崩断床脚,为的就是要人看到(否则,他仍将睡卧在危险不安之中。他甚至忘记自己手淫的情节)。

从此以后,他对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理念或者错误都能如此理直气壮。这方法实在太容易了。“你只要相信‘结果就是原因’就对了。”他对自己这样说。林秀雄运用这套方法看叶善时确认:叶善糊白灯笼是因为有人死,有人死叶善才有饭吃。人死是因为好让叶善有饭吃。叶善靠死人而活。原因靠结果而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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