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挂上电话,我走出排指挥部,外头是片亮丽的晴空,蓝天不掺半点白云,直伸向东边的地平线,在线连绵着一列红砖灰瓦的低矮建筑,便是小镇了。中间隔着的这一方稻田正绿得起劲,田埂上远远走来几个身影。太阳当顶劈下,我便眯着眼睛,腕表正指在十二点,时间是我调驻到这个长滩来刚满两个月的一天。
田埂上的人影更近了些,是那几个镇上农家的孩子。我转身走向防风林,一阵鸡鸣从里面传扬开。林间是千条万道灌满了浮尘的阳光,隐约把那些个鸡圈寮的轮廓给勾勒了出来,我还看见那壮硕的,左腋部分特别隆起的身形,他走动时,胸上肩上和头脸上不停地流泻着无数个铜钱大小的光影。
四个班的班长已经各自跑出据点,迎到我面前行了礼。
“有命令!连部来电话:举行‘金风演习’,要紧急移防,六个小时之内所有人员及装备上车,防区现地一切设置恢复原状。”我顿了顿,一抬眼,那个壮硕的蔡其实步出了林子,完全站到阳光地里来,左肘下依旧夹着他那只赤翎黑尾的大公鸡,如一座雕像,它昂头耸冠,披一身鲜明的光纹,任海风呼呼地翻拨着它胸颈间的羽浪。
“特别注意!”仍盯着那鸡尖亮的弯啄,我补充道:“除个人和团体装备外,不得携带任何物品。”
他们点了点头。蔡其实又向他们背后靠近来两步。第三班的游火曜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挺胸:“报告排长!那鸡呢?鸡圈--”
“鸡圈要清除,鸡……自行处理。”我不由自主地回身望一眼小镇,农家那几个孩子蹲聚到一处去了:“卖掉!”
那一日我刚好下总部队来此报到,田埂上便遇着了那群孩子里最小的阿青,他蹲在田沟中,一伸手就是只蚯蚓。我见他腰带里塞着个塑料袋,里头是二三十只蟋蟀、蚱蜢和纺织娘之类的小虫。
“都闷死了,小弟!”我停下来看看,随口说了一句。
“没关系,要给蔡伯伯的大肚子吃的。”他头也不回,自顾在齐茎的秧子里拨寻着。
“什么?给谁吃?”
“唉呀--!”他很不耐烦地转回身,指一指西面的防风林:“蔡伯伯的大肚子嘛!”说罢又弯腰下去,不再理我了。
到我接掌了部队,才明白弟兄们在防风林里养鸡的事;才特别认识了开口老家,闭口老家的蔡其实,认识了小阿青,和那三十来只有名有号的鸡,其中一只雄的,站直了脊背离地有一尺半高,叫做“大柱子”。
四位班长从蔡其实身旁跑回去下达命令,他却像没见似的,趋前几步,一撒肘,“大柱子”猛展双翼,顺着他肘尖的方向疾飞出去丈许远,落地的时候拍鼓起一阵黄沙。他则跨腿并踵,行了军礼:“报告排长!要……要卖鸡?”
“快回去,听班长的。”
他也不再说什么,“喀”地行礼,又一抬肘,轻轻喊了声“来!”,那边“大柱子”跳了两跳,再一腾身,便飞回原处。他拍拍它脖颈和翅膀上的尘土,大步迈了开去。一丛黑得发亮的尾羽在他背腋间摇曳,像朵怒放的花。
这群弟兄比我早六个月来到此地,为了不荒废人力地利,就利用查哨、站岗的余暇,从事最简便的生产--养鸡。在纵深一千八百公尺左右、宽约十余公里的防风林里,搭建鸡寮,有心的还特意在四周圈上铁丝栅,不少人经常到小镇上,观察农家鸡舍的构筑,不时翻新一些花样回来。日子一久,逗趣的意思大,赚钱的算计便小了。当然,一心孵蛋生鸡,滚利卖钱的人也有,游火曜就时常提起:将来退伍回家,拿这笔鸡款结婚成家的确不无小补的。
而蔡其实总也不一样,一如他与众不同的鸡圈:没有铁丝,全是拣松枝凭手工编的栅骨,里外砌上黄泥,一说起来弟兄们便要笑话他:为的只是怕铁丝会把鸡给扎着。笑话却不只一端了;明里暗里他和他的鸡便一径是其他人逗乐的材料,可是即令话语再低俗粗鄙,蔡其实只微微咧了嘴,露出一排不怎么鲜亮的金牙,仿佛是笑着。
报到后的第三天夜里,防风林间让人分不出是海是树的涛声阵阵袭来,我乘着半空好月,信步到各个岗哨去看看。临出门时刘排副告诉我:“第二班据点和岗哨中间,排长要是见有人的话,就数蔡其实,他的鸡圈在那儿,夜里他都不离开的。”他或许是怕我让意外的动静给吓着,而我却径往第二班的防区走去。
起初,我听见一阵沉沉的脚步声,来回踱着,随即是一个人沙哑浓浊的嗓音,低低地骂了几句,四周旋又安静下来。循着漫空里回荡着的遗响,我缓缓靠上前,倚住一株松树。旁边是辆破脚踏车。
那片空地上的林木比较稀疏,土墙中央有间异常高大的鸡寮。人是穿了件汗衫,短裤衩,月光下一头短发迸着银亮的光,他背对我,两手环住胸口,突然又一指面前的地上:“你当这是在哪儿呢?在老家啊?要吃大白米啊?俺看你是吃黄了牙了,这有什么不好的?”说着虾腰举起一包东西往地上砸了,一阵鸡咕噜噜地叫。
我凑近去,地上一句破散的饲料,旁边是只半大的黑鸡。
“等你阿青哥再来了,俺叫他喂你根屎橛子吃!你再挑吧,二愣子,再挑饿死你小子活该!滚回去睡觉去!”一扬胳臂,黑鸡扑了扑翅子便跳入鸡寮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蹲下身,一把一把捧起地上的饲料,放进了食槽。
当他感觉到背后有人时,也只是静静地扭转头,身体保持不动,左手以极慢的速度向靠在门桩上的一把柴刀伸去。
“是蔡其实吧!”
“是!”他“刷”地站直了身子,柴刀在手,眼睛闪了晶光,大约一两秒钟,才丢下刀跑过来:“排长?”他给我开了门,唔唔哝哝地说了些道歉的话。
我指指寮里的一张行军床:“晚上你都睡在这儿?”
“是,排长。”
“从今天起,回据点去睡!”
“报告排长,俺不会误事--”
“回去睡。”
“是,排长。”
他送我到棚门口,没有任何表情,黑脸膛教月光给敷上一层亮彩,即使他偷偷看我一眼的时候,那里面也不见什么委屈,只是淡淡地有些月色。然而在一转瞬间,我竟真的忘了:教他回据点去的理由。
二
一直到下午两点半,防区设施的清查工作才算告一段落。我把损坏物品的清单交给行政士官长,松了一口气,准备到各班去看看。一步跨出门,太阳又扎得人满头发胀,它仿佛一径悬在原处,纹风不动的。原先闹成一堆的那群孩子们让刘排副给赶散了,只剩下小阿青独自坐在田边一株茄苳树底下,两手托住腮帮子,远远地瞪着我。
防风林口上是游火曜和两个戴斗笠、白衬衫敞着胸脯的老百姓,正在指手画脚地吵,旁边两辆摩托车,后座上各安了个竹编的鸡笼。见我过来,游火曜低脸一皱眉,摆了摆手:“算了算了!照你的价,斤两要够!”说罢拾起胸前的哨子使劲一吹,林子里出来十几个弟兄,人手不空,各提两大串扑扑刺刺的鸡。
我绕到第四班的防区再巡回来,弟兄们有的拆寮,有的捆鸡,笑闹间的话题不外是这笔鸡款该怎么怎么花。估量着他们的进度,五点钟准备移交应该不成问题。
经过第二班,蔡其实的土墙全摊平了,松枝栅迭得齐齐整整的;鸡寮还剩下半边;那三十几只鸡给分别装进七八个铁笼里。他正顶着日头起一根长钉子。
“一个人忙啊?”
他猛回头,半秃的额上是一片油光,汗水搭了满脸,他抹上一把:“行!人多了给俺乱糟蹋!”正说着,长钉子起了个弯,他拎锤就砸,比了几回看是直了,才满意地收住手。
“镇上来了两个买鸡的,待会儿去看看,嗯?”明知他和鸡之间的感情不寻常,我是鼓足了勇气说的。
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看鸡笼,冲我一咧嘴:“是,排长。”
当我离开,走了十几步忍不住再回头望他一眼,他仍愣在那儿,两手交挂在一根枝桠上,半个脸遮在汗衫袖子里,活像只吊在半空中的鸡。随后便是一阵鸡鸣,我知道那是“大柱子”,然而这样望去,就好像是蔡其实在叫唤一样。
林子外头仍是一片闹乱,两个鸡笼已经被塞得半满,几只泼一点的早在里面厮杀起来,竹孔中不时飞舞出片片各种花色的羽毛。游火曜侧身靠着车垫,正和另两位班长大声嚷嚷,说什么一起算比较方便,对方听了直点头。鸡贩子脱了斗笠呼呼嗒嗒搧着凉。阿青也凑在旁返地上,拣了一把羽毛攒在大小拳头里,昂脸朝我皱皱鼻子,笑着说:“毽子!”笼里忽然伸出一只白翅膀,挣扎着摆动,竹孔太窄,它缩不回去,任凭另一只褐色的雄鸡猛啄向它的颈子。阿青跑近来拉了拉我的裤管,另只手中是装满小虫的塑料袋,这边一束鸡毛忽地举上来:
“毽子啦!”
群鸡又是一阵恶斗。
那一日我从港口查哨回指挥,正逢着蔡其实下岗,和阿青一块儿给鸡喂虫子。名叫“二愣子”的黑鸡一鼓翅子扭下架来,撞开两只小雏,抢了只蚱蜢咕咭咕咭吞了。
蔡其实扔了塑料袋,一步跨上去,攫起“二愣子”的脖梗是一阵“蠹蠹”的嘴巴子,“你小子饿瞎了眼啦?它们是谁?”他挥手一指小雏鸡,它们全跑散了,“‘黄花儿’是你小女儿,‘珍珠’是你小姨子,怎么?不认识啦?俺是怎么教你的?‘虎毒不食子’啊!歪尔妈的小混蛋!这是在家,姥姥不疼,舅子不爱的,将来出了门,谁还照应你个屁啊?年纪轻轻的嘛不好干?干土匪!你小子--”说着一把把“二愣子”掼在黄土里,扬起一片尘埃,它一溜烟冲到墙根下,侧头盯着他。
他拾起地上抖落的几片黑羽毛,走进我跟前,咧嘴苦苦一笑:“真没规矩!不吓唬吓唬它不行,唉!”指头来回搓捻着那些羽毛,转动得跟个花瓣似的,他蹲低了冲阿青仰仰下巴:“给你扎个毽子。”看来他像是有意要掩饰什么似的,我们就拿毽子当话题,聊了起来。他告诉我最好的毽羽是鸡尾左右两边直里带弯的部分;鸡脖子上的羽毛也够长,可是踢了起得不高,没有劲道。还说他四岁就踢得一腿好毽子,七岁就能自己扎了。
“那是在老家的时候,”他摸摸下巴颏上的胡子渣渣,“俺十三岁离开家,出门头一天还跟俺兄弟争个毽子,揍了一架,嘿!唉--”
阿青蹑到墙根去,轻轻抚着“二愣子”的头脊。
“你,没有亲人在这里?”
他凝眼看着阿青那边:“算算,有多少年了?”
两个粗大的巴掌反叉在腰杆上,他斜斜地站着。这时已近黄昏,树林里又暗得特别快,仿佛透了些天光,但是也觉不出光从哪里来。而我正清楚地看见,他耳根到下颚和脖子一路下来层层的皮囊,像是被拧勒过无数道而后又松弛了,便那样无力地垂迭着。“大柱子”低吼一声,飞出鸡寮,奋了奋翅子,甩摇起头颈来,接着又跳上墙头,朝林子的另一端站定了,那是西边,橙黄透着微红的一些霞光,天光,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