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翎图(2)

鸡贩子硬把那只白翅膀塞挤进竹孔里,对我笑了笑,斗笠在他短疏而油亮的头发上晃一晃,算是打了招呼,便喝了他的同伴,跨车要走,边发动边叫说:“游班长,再四笼有够噢?”

“有够有够啦!”游火曜刚数着钞票,回头重新来过,忽然又像记起了什么:“欸欸?等呐等呐,再六笼。”他转脸向我们解释:“还有蔡其实伊全家。”旁边一阵哄笑。

“么八洞洞准时上车。”我制住他们:“时间给我掌握好!”

“是,排长。”掩不住的喜气,从游火曜的嘴角呲了出来。

另两个看来虽然也挺高兴的,却也不像他。当我刚想离开,听见其中一个说道:“饲时没想到钱是这样就来啊呐!看伊一只一只--”

“要是再饲半年一年,再来五百斤、一千斤,生囝仔的钱我拢有啊!”游火曜沾了点唾沫在指尖上:“你几斤?”

“嗄?”

“你那班饲几斤啦?先算大只的。”

我还依稀记得那次的黄昏经不住三言两语便转成了夜色,偌大的森林中只有“大柱子”飞上腾下的声音。阿青见蔡其实光了火,悄悄地回去了。

“来!”他唤了一声,抬起那只暗铜色的胳臂,“大柱子”连扑带跳地上了他的手肘,他像个持鹰的猎人般直起来:“‘大柱子’可灵了,看家站哨不比那些横二霸三的狗子差。老家里的老人家都说鸡到夜里就瞎了,看门的话要就狗、要就鹅,俺不信啊,您看,排长!‘大柱子’这身量,跟个鹞子似的。”

“嗯!”我伸手想摸一摸“大柱子”的颈子,它猛低头,利喙对准了我的指尖。“它很结实嘛!有多重?七八斤有了吧?”

他先是愣了一下,表情就凝住了:“呃,报告排长,俺那鸡……不上秤的!”接着,显得有些歉然的样子,他干笑两声:“这,俺从来也没秤过,没秤过。”

倒是我,莫名其妙地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仿佛真的有些强人所难,只好随口说道:“噢!--对了,‘大柱子’,‘大柱子’这名儿挺有意思的。”

“是啊!”他领我进了鸡寮,放鸡上架,点了根蜡烛,烛火一摇,那张行军床便现了形,只是位置朝里挪了挪。我想起第二班陈班长告诉过我:蔡其实仍旧经常溜到寮里睡,一大早又钻回据点,他也从不误哨,该值该休倒没有躲过懒的。这时他扯张竹凳让我坐了,自己往里站了站,像要挡住行军床一样:“是俺的奶名。在老家,俺就叫‘大柱子’。那时候--嗐,陈年骨头烂年鳃的,不说不说了。”

他上前拨弄一下烛芯,剔飞了个小火星,倏地就灭入映在木寨墙上的巨大影子里去。影子旁儿是一排手雕的衣架,那边有他的背包,肩带上缝了一支羽毛。

“回班上去吧,快开饭了。”我站起来,“大柱子”向我伸伸脖子,“有机会再跟你聊,聊聊老家,嗯?”

“是!排长,就这么说下了。”

走出土墙外,我再回头,竟看不见一丝穿透出来的烛光,然后我叫了声:“蔡其实!”

“有!”他冲出来。

“呃,晚上要是想睡这儿就睡这儿吧,不要来回跑了。”

他咧了嘴,不怎么鲜亮的金牙:“是排长!谢排长!”一面抬起手,想做个怎样的手势,像敬礼又不像,兜空那么晃了两圈。一阵风吹来,他有些踉跄,汗衫紧贴着一侧的胁腹,另侧就飘然鼓起了。

先是一阵马达声。蔡其实达达达地砍鸡寮。“大柱子”的利喙“蠹蠹”啄上来。我缓缓张开眼,电话亮黑色的机身坐在西边窗上斜罩进来的一方阳光里。命令:金风演习。有人喊:“蔡。其。实。”在老家,俺就叫“大柱子”。戴上帽子,腕表指着四点半,我走出去。

“蔡其实--!你的鸡--!”是游火曜。

一辆机踏三轮板车停在林子和稻田间的黄土路中央。

“卡紧呐啦?日头要落山啊。”那个油亮头的鸡贩子显得很不耐烦:“到底是卖啊是不卖?”

蔡其实拎了条毛巾一边搓着手,一边慢慢地走过来,小阿青撒了手里的东西从茄苳树下蹦啊蹦过来。

“怎么着?”壮硕的身躯挡在林子口,地上斜斜的影子给拉长了一截,脑袋部分摊在鸡贩子的脚前。

“鸡啊!要卖是不卖啦!”上前两步,正踩在那个头影,而头影却爬上了他的脚踝。

“卖?……鸡?”

“是啦是啦!”游火曜把整迭钞票塞进裤袋里:“人家朱老板等很久了,快快快,等下还有别的事啊!--欸!排长也来了,大家都在等啦。”

“卖?”毛巾挂上肩,他没动一动。阿青则拉了他的裤管:“好多好多毛,毽子毽子!”

“这样啦,算你便宜啦,蛋鸡一斤三十,肉鸡三五,小只的不算斤,一只--”。

“不算,通通不算斤!”他吼起来:“卖!可以……不上秤。俺的鸡个儿顶个儿!不论大小,一个,一--个两佰,俺养鸡的辛苦就不提了,可是不能用秤称,不能……两百块钱算你便宜的。俺……”

“什么?两百?”朱老板比出两根指头,来回拨动着:“你和我讲笑?先生--”

蔡其实扯毛巾抹了脸,头影移动到对方的胯下,大巴掌轻轻推开阿青:“原先俺是不打算卖的,卖也得找个正主儿,”额角上的青筋虬动着,一颗漏网的汗珠淌落,渗进泥土中:“俺不是敲你的竹杠!”

“好啦好啦,一斤算三十五,拢总同款。”朱老板戴上斗笠。游火曜像是被他出的价惊住,手指在裤袋里攒动起来,想说话又吞回去的模样。

“没有说的,两百!”

“伊和我讲笑嘛!”朱老板向旁边的我们一苦脸,又向游火曜说道:“游班长!这人的鸡我不要了,起痟嘛!什么金银鸡,叫伊自己杀了呷,会落泻!--先生!我不要买啊啦,你留着,留着!”

“啊--有话慢慢讲嘛,头家啊!”游火曜这才伸出手,在裤袋外面拍拍,又拍了朱老板的肩膀。

“不要!神经病!”

蔡其实一步迈上前,人影却罩住对方全身:“告诉你,蔡其实没有贱价钱!”

马达响了,盖过蔡其实的声音,接着是一阵黄土烟,车子沿着大路向南去了。

蔡其实又叫了一声:“俺没有贱价!”返身冲进林子。不一会儿推着那辆破脚踏车快步跨出来。

“蔡其实!”我挡住他的车头:“做什么?快要上路了,你别闹事!”

“报告排长,俺没事。”他望着我,眼睛里竟出奇的一汪平静,像那个晚上淡淡的月色:“真的,排长,俺,不会……”

我让开,他跨腿上车,阿青正迎上去,给一脚掀倒在地上,登时瞪大了眼,“哇”地哭了。蔡其实又连忙下车,哄也不得,蹲着干着急,汗水没命地淌。

哭了一阵,阿青忽然停住嘴,硬着声叫:“毽子!……大肚子的毽子,我要!”

蔡其实也不答话,大巴掌使劲捏了捏阿青的肩膀,调头扶起地上的车子,沿田埂骑了去,背影渗进小镇的轮廓里。我让游火曜随后跟着他。这边满地的鸡毛早被尘土给铺盖住了。

接防部队的先遣人员于五点正抵达指挥部,交代了一些公务,刘排副便领着他们一部分人四处巡了一阵。我趁空摇个电话问问各班准备作业的情形,说是装备五点半可以清点完毕,人员三刻应即上车,六时正出发。

“游班长!”我加问一声:“他怎么样?没事吧?”

“报告排长,没事,他只是去买了一把香,几包冥纸,很正常。”说到后面一句,我听出来他在那头掩住话筒偷着笑。

“通知第二班陈班长了没有?”

“通知过了,他说他会注意。”电话旁似乎还有别人也在吃吃地笑。

电话是挂断了,我却总觉得事情还未了。穿窗望出去,那个黏缠小鬼阿青还不肯走,刘排副一行人倒是说笑着回来了。我站出去,阳光松了些,有一半已经从指挥部的平顶面降下了,落上防风林的梢头。

“黄排长,说句笑话:你那些鸡寮,该给我们留下来的。”一个少尉笑着递还我那张清单。我正要答话,林子里匆匆忙忙跑出来一个人影,站定了,是陈班长,肩上扛两个打了包的军用背包,其中一个肩带部分有块很明显的羽毛形印子,颜色浅些,羽毛却不见了:“报告排长!”

我朝对面一行人做了个手势,刘排副领他们进屋去。

“怎么样?”

“蔡其实在林子里挖了个大坑,把鸡连笼子,全,全用木棍--给打烂了!……”

没等他说完,我拼力向林中跑去。

他叉开两腿,像往常一样稳稳地站着,长影子一路跌进一个长方形的大坑中,里面横竖压着六七个给砸瘪的鸡笼,一片血肉模糊,鸡毛散飞得到处都是,我不忍看下去,抬眼见他转回身,手里托着“二愣子”,他仿佛没有看到我:“这一次不是你的错!小子,你狠也罢、贪也罢,要你死是一口骨气,你小子,不要怨--”说了“喀吃”一声扭断它的脖子,丢下坑,接着一抬肘:

“来!”

“蔡其实!”猛握拳,那张损失清单给揉成一团。

“大柱子”翩然挑上原位,我甚至不知它是从那儿冒出来的,它抖了一抖全身的羽浪,耸了耸鲜红的肉冠,昂头不动了。蔡其实什么也不说,轻轻摸一遍它光洁的毛羽。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滚下,直滚到他脖颈间的层层皮纹里才消失净了。

那晚,或是以后许多夜晚的月光浮现了,从林隙透下,流泻到人身上来的不再是日间铜钱般的光影,而成为漫漫一片无色的清明。

“还记得不?”蔡其实瞑眼靠在一株松树下,肘里夹了“大柱子”,另只手梳理着它的颈羽,像说梦话:“临出门跟‘二愣子’争毽子,你爹吊起你来就是顿藤鞭:大柱子啊,是汉子就得有好价钱!争,争不来的!……”

又是一声“喀吃”!我撇过脸去。

“偿命去罢!”他叹口气,“啪”的声扔了它。回手抄起一整包饲料撒下坑,他左肘上有三条鲜明的血爪印。

“蔡其实!”

他看一眼我,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忽然跳下坑去,从“大柱子”尾巴两边各拔了一束羽毛,插进胸袋,跳上来便拎了铲子开始往坑里填土。

填平了地,他穿上军服,戴正了帽子,一边从地上香袋里抽出三支香来点了,开始烧一叠纸钱,嘴里喃喃念着:“引路的小鬼行个好,带着它们一家回……”

我先出来,卡车已经各就各位,有两个新兵还掩着嘴“蔡”啊、“鸡”啊地笑。

“哪个敢再笑?自己掌嘴!”

风林里里外外倏地静下来,太阳落向风来的角落。

蔡其实从风里走向路这边,茄苳树下抚乱了阿青的头发,胸袋里抽出那束羽毛塞进一双小手里:“学着做个毽子吧!”

卡车引擎接连着发动,他跑过来,轻轻说道:“报告排长,俺,没事,只是,俺没有贱价的!”

我看他翻身上车,轮印朝北一路行去,两盏小小的红色尾灯一径在飞扬的烟雾中亮着。我发动吉普车,前面的烟雾里仿佛有些黑影在扑动,落地时又拍鼓着阵阵黄沙……

是它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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