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很喜欢阅读游记,特别是关于西域地区的游记。为了准备这次旅行,我在出发前就读了好几本。其中有的是第一次看的,而更多的则是看过重看的,既有出自外国探险家之手的,也有中国人写的。
古往今来,有各种各样的人到过此地。汉代的时候,将士们被迫与自己的爱人离别,身披威风凛凛的铠甲,在这条路上来来复往往。三国之后,求法僧沿着河西走廊,急急地赶路前往天竺(印度)。4世纪末,为到印度求取戒律,东晋高僧法显途经这里。众多高僧当中,最有名的当数三藏法师玄奘。据记载,玄奘于贞观元年(627)从长安出发,顺着河西走廊,“昼伏夜行”。
唐太宗时期,禁止人民私越国境。玄奘知道自己违反国家禁令,于是不敢在白天行动,只好在夜晚加快赶路步伐。亦或许他想避开酷热,在白天休息而在凉爽的夜晚前行。
失意的人也从这里经过。鸦片战争的中方主帅林则徐被反复无常的道光帝贬职流放到新疆,途中必定经过河西走廊。
清代和唐代一样,更习惯于使用州名而非郡名。武威即凉州,张掖为甘州,酒泉是肃州,敦煌乃沙州。顺便说一下,甘肃省这一行政区划以甘州和肃州各取一字而得名。
据林则徐日记的记载,他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九月在肃州即酒泉住了两个晚上。九月五日那天,他探访了该处“酒泉”的遗迹。他在日记中写道:
今泉不甚甘。则所传者未必足信也。
当天相当于阳历的十月八日,正好是《南京条约》签订之后的第四十天。考虑到当时的通信条件,林则徐大概尚未详细知悉自己曾作为主角的鸦片战争的结果。
进入20世纪,1907年(明治四十年)1月,日本陆军少佐日野强接到有关方面发出的前往新疆考察的密令,西行途中经过河西走廊。他看到拥有五千户人口的酒泉竟然连一间学校都没有,不由得感慨道:
犹觉文教之不振。
自此十二年以后,1919年中国政府交通部的测量队员林竞,将他考察西北地区时所记下的日记,整理成《西北丛编》一书。1919年是重要的年份,此时距清王朝灭亡已有八年,同年爆发了“五四运动”。
林竞在《西北丛编》“三月十六日”项下,作了如下的记录:
肃州人口全县计九万余。十人之中,足有七人吸鸦片……大约七人之中,妇女居其三,男子居四……
全部人口中吸食鸦片的竟然占了七成!
十五年后的1934年,上海滩大报《申报》记者陈赓雅到西北采访,并在报纸上进行连载(《西北边疆视察记》)。这些系列文章也被译成日语,武田泰淳是译者之一。在文中的酒泉项下,作者记述了如下情况:
……女尽缠足(缠足之风,至少尚达百分之八十),犹可痛恨。
从酒泉火车站到地区招待所,吉普车大约走了二十分钟。一路上,我一直向窗外张望,并没有看到有哪个女子是缠足的。
现在距离《申报》的报道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了,何况中华人民共和国业已成立二十六年。
老妇人中也许还有人缠足,不过至少走在街上的那些更年轻的女性身上,已不见缠足的陋习。吸食鸦片的恶癖,也早已不复存在。
不用多说,中国已完全解决了缠足和鸦片的问题。
在中国,稍具规模的城市以前都建有高高的外城墙。酒泉城的外围原来也有长4.5公里、高11米的城墙。据记载,城墙外面还围着壕沟,宽25米,深6米。
城墙自然原是为了防御外敌入侵而建造的,而到了现在则变成了无用之物。战争的方式与过去完全不同了。
既是无用之物,本可弃之不管,但城墙却成了城市现代化的障碍。从城市的发展,尤其是交通方面来看,不得不说城墙确实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建筑物。
中国解放后,许多城市积极拆除城墙。首都北京也不例外,正阳门(前门)的城墙拆除之后,只留下楼门作为纪念。
现在的酒泉也已经看不到城墙了,就像人一样,束缚在身上的绳子被解开了,手脚便得以自由伸展。透过吉普车的车窗,我看到了留作纪念的、类似楼门一样的建筑。
这座建筑物显得端庄优雅。按说城门大概都兼有威吓的效果,会建得格外威严肃穆。而我眼前所见的这座建筑,却没有丝毫的虚张声势,反倒让人感到有种母亲般的慈祥。也许我这么说是对酒泉失敬了。
我们正经过城门进入城里……
招待所就在附近。对于招待所的位置,我作出如此推测:如果在古代,一进入城门,很快就能来到这里。
在此次旅途中,我一直以为看到的是酒泉的城门。然而,在我回到日本之后,再次翻阅《甘肃通志》时,忽然看到书里有一页《肃州城图》,那是一张清代酒泉城的简略平面图。
我发现,原来鼓楼就在城中央!我当时看到的并不是城门,而是用于击鼓报时的鼓楼。
原来我的判断有误。四十年前陈赓雅在其报道中如此描述鼓楼:
城之中央,建四层高楼,垣梯腐朽,勉可登游……
鼓楼的四面应挂有四块匾额,分别写着:
东迎华岳
南望祁连
西达伊吾
北通朔漠
时近傍晚,我想着光线不足,便没有拍照,实在遗憾。
在酒泉(3)
敦煌之旅
(日)陈舜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