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建政、刘恪、谭甫成、皮皮
作家社曾有一套“新星文学丛书”,坚持了十几年,为新时期文学做过重要贡献。入选这套丛书的首要条件,是作家的第一本书,而且体裁只能是小说。自1984年开始编起,每年一辑,每辑大致五本,前后共出版十三辑六十四位作家的集子。如今检点这套书的作者队伍,阵容豪华,包括阿城、莫言、刘索拉、马原、余华、格非、徐星、查建英、残雪、刘震云、池莉、陈染、迟子建、马未都、阿来、张平、毕淑敏,等等。
早些年,每年决定谁能入选这套书,是件难事,因为每年冒出来的新秀太多;九十年代初,文坛火山爆发期结束,决定选题仍然很难,因为新人们的质量一年比一年差。当然,人材还是有。
我赶上了个“新星丛书”的尾巴,前后共编发四种:雷建政的《劫道》、刘恪的《红帆船》、谭甫成的《荒原》和皮皮的《危险的日常生活》。前三种顺利出版,皮皮的未出。
雷建政是出生在甘南藏族自治州的汉族,面相憨厚,脸上总有两片高原红。他八十年代初开始写小说,中短篇,量极少。《劫道》不过十万字,几乎是他当时的作品全集了。雷建政是典型的求质不求量,评论界好评不少。1988年,中国作协下属的鲁迅文学院招了前所未有的一期研究生班,学员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佼佼者,莫言、余华、迟子建、洪峰、海男等人都在这班,雷建政也是其中之一。
编辑《劫道》书稿时,我和雷深聊过一次文学,我总结他十年的创作轨迹,是从“五谷杂粮”到“文化”;也可以说成从现实性、社会性到文化性的转变。早年他在边远地区,写的都是当地热气腾腾的生活,后来慢慢就“文化”起来,越写越险峻,比如这样的句子:“天,独自扯一片蓝,高高地去蓝了,丢下一个太阳傻傻地炽烈”、“门虚虚掩着,挤进来的阳光在门缝里夹成扁扁的一条,无聊地赖在地上”……我说,这样的句子偶一为之可以,全篇这样有点戏过了。当然,那是一个全民奢谈文化的时代,雷一个从边远地区来的年轻人,难免要尝尝鲜,也能理解。
我这里多啰嗦几句聊文学的内容,是想说那会儿的编辑与作者相聚,聊天内容大抵少有旁骛。新世纪之后,碰到些新作者,再用这种方式聊天,频频遭人讽刺与不屑。这是后话。
《劫道》出版后,雷建政就从北京消失了,此后再没见过,也没见他写什么新小说,听说他回了甘南,现在好像是当地的大干部。想想他那班研究生同学们,后来干什么的都有,有像莫言这样继续写到超一流境界的;也有像雷建政这样离开文坛从政的;还有像肖亦农那样边写作边经商的;甚至还有像洪峰那样,闹出乞讨事件,引得网上沸沸扬扬好一段时间。
刘恪是湖北人,当时三十岁左右,也是鲁迅文学院那届研究生班学员。1990年,作家社几个小说编辑为了组稿,组织了一次与那个班的联谊会,《红帆船》就是这次联谊的产物。
《红帆船》选题通过那天,我跟办公室同事陈染说,我就拿这本书当作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吧。陈染本人也是小说家,她的第一本小说集《纸片儿》也是早年“新星丛书”之一。当时陈染刚从国外归来,到作家社做编辑,同时准备迎接自己的第二次创作高峰。她和刘恪在谈恋爱,这是我们编辑部公开的秘密。
编辑《红帆船》那段时间,有天下班坐在公车上,看到马路边人行横道上,刘恪推着辆自行车,车头挂着些刚买的菜,陈染挽着刘恪的胳膊,依偎走过,那一幕很感人。万没想到的是,《红帆船》的出版因为各种原因,拖拉了近一年,书出来时,陈染与刘恪已离婚。他们的婚姻总共只存在了半年时间。
陈染至今仍是作家社编辑,刘恪先是去了地质文联,再后来又去了哪里,不太清楚。
谭甫成出道很早,在《收获》这样的权威文学杂志上发表过多篇小说,多写西北荒原知青生活,苍凉有力。很多年后书市流行一本《狼图腾》,我立在书店翻了翻就搁下了,当时的感觉是:这个调调儿,谭甫成二十多年前早写过了。
我个人觉得,谭甫成如果刻苦些,《荒原》之后继续写,一定没《狼图腾》什么事儿。可惜他玩心太重,家境又好,不愁吃喝。印象之中,《荒原》之后他没有新作品问世。甚至就连《荒原》里收录的作品,也都是他在1991年之前很多年写的,他当时已对出书这件事很不看重。我约他谈书稿,他拉我到一个小饭馆,喝着小二,书的事只字未提,倒是痛聊了一晚上古典音乐。聊至兴处,不由分说拉着我直奔他家,听了三个版本的贝九。一边听一边遗憾地感汉:北京家里这套音响不灵,可惜了,你一定要到我深圳家里去听。
《荒原》出书后,没见过谭甫成。
皮皮是我非常喜爱的女作家,不仅喜欢她的小说,更喜欢她的为人。我曾和她开玩笑,她是我遇到的最有女性魅力的作家。
皮皮是作家马原的前妻,可能受马原影响,早年一直被冠以先锋作家的名号。后来与马原离婚,好像给她生活带来不小变化,沉寂了好些年。直至2000年复出,一本《比如女人》畅销一时,还被改编为电视剧《让爱做主》,皮皮又成了众家出版商追逐的对象。大起大伏面前,皮皮澹然处之,好像局外人。我为此对她愈加敬佩。
《危险的日常生活》书稿,正是皮皮沉寂期约来的。按体例,每本新星丛书需有一篇序言,别人大多找名家、长辈,皮皮却找了当时《收获》杂志的编辑程永新写序,她说,他编过我很多小说,最了解我,也肯定最容易说到实处。
书稿编完,社里突然决定,新星丛书因为长期滞销,停止出版。皮皮的这本书正赶上这一不幸。我把书稿打好包,收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偶尔还拿出来翻翻。
《比如女人》畅销之后,有天我逛书店,看到书架上有本皮皮新书,书名叫《全世界都八岁》,正是当年那本书中一篇小说的篇名,就猜到应该就是之前那本《危险的日常生活》。抽出来看,果然。
《危险的日常生活》在我这里出版未遂,皮皮并未怪罪,一切随缘的态度。前些日子我在网上查资料,鼠标瞎点一气,点出一篇皮皮的访问记,里边说到:“杨葵很多年以前对我说过一句话,写作好比一条贼船,没上的最好别上,上去的也下不来了。他比喻得很对。所以我也许可以说,写作带给我无奈,不写不行,已经干不了别的。”我想半天,记不起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大概是有一个傍晚,我送她去北京站赶火车,到早了,我俩找了个咖啡馆闲聊了一气。说的什么记不住,但当时那股如沐春风、舒坦自如的心境,一直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