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烘烘的年代

尤伦斯开幕展你去了吗?

那种展览我怎么会去看呢!这么恶心的展览,典型的新殖民主义展览。

八五期间你在干吗?

我在纽约街头要饭。

国内的艺术家生活也不怎么样。

八五期间整个就是一个整不明白,一直到八九都是这样。

是因为时代整不明白,还是你们自己整不明白?

都一样。自己从来没离开过时代。我以为去了美国就明白了,结果跳到了笼子里以后发现更加不明白。

然后你当时在美国,怎么知道这边的情况呢?

八五的时候国内很热闹。那是一个知识引进期,乱吃不消化,所以八五根本就是水土不服,那时的作品,是有历史情结的,宏大叙事,所谓的历史责任感,说老实话就是僵尸的政治,从反僵尸政治出来的东西,如果仅仅是对政治历史的挣扎,很难走出来。直到今天中国人还没有真正走出来。如果能走出来,一定不是对政治的一个所谓的直接反抗。今天开始有这种思考了。那个时候是不可能的,全是一批刚脱离苦海的人,然后就欣赏着伤痕、苦难、使命感,我觉得是挺恶心的一件事情。

我很奇怪刚从苦难中出来就欣赏伤痕美术,那不就是好像说,我刚不做奴隶了,我又养了奴隶在家摆着看。

对。我那个时候比较颓废,我就看过一两本书,第一本书是黄色小说,动词比较多。然后是哲学书,那个哲学狗屁不是。

看书也没有放下包袱,对吗?

被另外一个时期给限定了,笼子是打开了,但是实际上也不会飞,就是练抖翅膀,搞得尘土飞扬的。

被关起来的时间很长,这个时间很有意义?

会让人看清楚时间的一些轮廓。八五的轮廓就是调色板上的一块混合色。

这脏颜色其实还挺舒服的对吗?

我不欣赏,我既不欣赏曾经经历过的苦难,也不欣赏他们对苦难的那种态度,不欣赏从中获得的某种自我觉悟,总是希望从一种拯救的角度看世界。当然任何邪念都会产生艺术的形态,这是可以理解的。当时文化话题很多,然后大家给自己制造一个虚假的跟打强心针差不多的氛围,不是强龙伟哥,应该是春药。

有的时候春药能挽救生命?

当然了。不是一种褒贬,只是说八五的一种特征,是必要的。就像是说,严冬之后必然会有化雪的泥泞时期,八五就是这样一个时期。

那个盛夏是后八九吗?

八九可能是刚开始发点芽吧!后八九的作品仍然处在一种消化不良的状态。

八五期间很多艺术家,最终都出国了。

有不少。因为想等着这块土地干了,还不如直接跳到一块干地待着呢。我是1981年出国的。我根本没觉得这个冰能化掉。

你是最不坚定的?

我是最差的,我是根本对未来没有什么好的想象,我这个冰很难化掉。

他们到美国有找你吗?他们怎么描述国内的生活?

出去的基本上到纽约都找我,无论是搞音乐的,搞电影的,或者其他艺术家。最早是音乐电影的多一些。一方面很兴奋,好像国内很自由,首先是性方面,达到了空前的自由,性解放是社会解放的一个前提。

可是出国的人也不讲究个性了,直接玩四大发明了?

他们都是这样,得让自己身怀绝技,搞这种文化传承之类的,很讨厌!就是装孙子!

我觉得挺奇怪的,他们当时在国内看了那么多哲学书,就是为了出去喷吗?

这说得挺好的。我没话了。

而且他们比较容易有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结。包括同期谭盾的音乐、陈凯歌的电影。

所有过去时代的病他们都有。我觉得八五是一个臭烘烘乱唧唧的时期。

那你八五期间想艺术的事情吗?

想。艺术的事是猛想,想也没用。八十年代的时候,在美国只有家里不太景气的孩子才学艺术,都不敢对邻居说自己家的孩子搞艺术。所有的留学生都希望拿到一个学位,换一张美国的身份,然后能成为主流社会的一分子,既为国家,又为家庭争光。我相反,既没有学位,又没有美国护照,我在纽约是黑户,身份是非法的,然后随便找了什么工,跟三教九流混在一起,基本上就这样。

那八十年代到底是什么样的年代?

中国的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中国化状态。八十年代属于一个解冻期,一个可以穿新衣服的时代,但是这件衣服根本就不合身,内衣和外衣都弄不清,逮着就穿上了。把袜子当手套了,这是常见的事。没有系统,直到今天中国美学都是没有系统的。

对于那些艺术家,八五时期可以说是他们生命中最好的年华,但现在他们还在贩卖符号,而且也卖了高价,甚至后来者也继续贩卖这些符号。你怎么看?

你见过那些做了春梦还想自觉醒来的人吗?这个很正常。在那个乱七八糟的时代,画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画,变成了符号,卖了很多钱,但是他们转过来说,我们当时是没有任何功利的年代。因为那个现实挺残酷的,把他们逼到那个份上了。在一个很穷的农村,有一个不着调的中年妇女,脑子在想着奇怪的爱情故事,当年就是这么一个状态。村里人就看着她疯疯癫癫的,脑子里都是些很绚丽的画面,但实际上天天坐在一个粪坑边上。

所以又可悲可怜。

主要是可怜。可悲不到哪儿去了,什么事都是活该。咱们再说说策展的人吧。

早期的策展人,完全是一种简单的权力意识,拉虎皮做大旗这种,跟座山雕似的,要有一些门将,然后要有一种文化的口号,挺龌龊的。中国人对文化本身没有一个真正的认识,只是知道文化是权力话语和获得尊严的一个机会,这是不敬重文化的一个做法。

采访者:《HI艺术》杂志

2007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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