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过滤者的报复(2)

 

卡里埃尔?尽管如此,他的小说《彼处》中有部分情节就在这个教堂里展开。

艾柯?我很喜欢圣·叙尔比斯一带,包括教堂本身。只不过,它不会让我想到意大利巴洛克的伟大时期,甚或巴伐利亚艺术,尽管建筑师塞万多尼是个意大利人。

卡里埃尔?亨利四世在巴黎兴建孚日广场,那时的风格已经非常严整。

艾柯?卢瓦尔河城堡群,以香波尔城堡为例,尽管兴建于文艺复兴时代,但它们是否就是法国巴洛克建筑的唯一代表?

卡里埃尔?在德国,巴洛克艺术等同于古典艺术。

艾柯?正因为这样,安德列·格里弗斯才被视为一位伟大的诗人,并大致对应你提到的那些被遗忘的法国诗人。现在,我明白了另一种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巴洛克艺术在不同国家的成就有大有小。巴洛克艺术涌现在意大利的政治衰落时期,而法国在当时处于中央王权的鼎盛时期。一个过于强大的君王不可能允许他的建筑师沉湎于个人的幻想之中。巴洛克艺术是极端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

卡里埃尔?几近反叛。法国在当时的处境,正如布瓦洛的可怕宣判所言:“终于马雷伯来了,在法兰西第一次/让人们感受到诗的韵律。”是的,布瓦洛是个杰出的反诗人。我们再说一位诗人,他长期默默无闻,最近才重新得到世人关注,恰好与我们这位法兰西“塔利班”生活在同一时代,巴尔塔沙·葛拉西安,代表作是《智慧书》。

艾柯?同一时代还生活着另一位重要人物。正当葛拉西安在西班牙写《智慧书》时,托尔夸托·阿克谢托在意大利写《公正的隐匿》。葛拉西安和阿克谢托有许多相通之处。葛拉西安建议宫廷采纳一种行为准则,正相悖于人们想出风头的本能;阿克谢托则提出采取一种操行,以隐藏人们想自我保护的本能。当然,这是很微妙的差别,这两位作家同时阐述了隐匿的问题,一个为了更好地表现,另一个则为了更好地隐藏。

卡里埃尔?在这一方面,意大利作家中最用不着平反的无疑是马基雅维里。你认为在科学领域里是否也存在同样的不公正,也存在一些被人遗忘的伟大形象?

艾柯?科学是凶手,但这要从另一层面来讲。在新的发现宣告前一种理论无效时,科学就加以扼杀。比如,学者们以前相信波在能媒中传播,但当能媒被证明为不存在时,再也没有人敢这么讲了。这个被遗弃的假设从此成为科学史的题材。美国分析哲学力求接近科学,却始终没能实现,它不幸地接受了上面说到的理论。几十年前,普林斯顿大学哲学系的门上还写着:“哲学史研究者禁止入内。”相比之下,人文科学不可能忘却历史。有一次,有个分析哲学家问我,为什么要了解古代廊下派哲人如何阐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要么他们说的是些蠢话,与我们无关;要么他们的理论确实有效,那么迟早总会有人重新提出。

我回答他说,古代廊下派哲人们也许提出了某些有趣的问题,只是从此又被世人所遗忘,我们必须重新找到一切被中止的思辨过程。倘若他们的思考正确,我不明白为什么非得等某个美国天才来重新发现这一古老的理论,既然欧洲的傻瓜们早已了如指掌。或者,倘若某个从前展开的理论把人类引入死胡同,我们最好也有所了解,以免再次走上绝路。

卡里埃尔?我讲了那些伟大然而默默无闻的法国诗人。你也说说那些被人不公正地遗忘的意大利作家吧。

艾柯?我想到了一些次要的巴洛克作家,他们中最重要的一个,马里诺,当时在法国的知名度远胜于在意大利。十七世纪,我们的伟人都是科学家和哲学家,比如伽利略、布鲁诺,或康帕内拉,从属于世界性“课程教学计划”。意大利的18世纪非常薄弱,尤其在与法国同一时期相比之下,但我们不能忽略哥尔多尼的例子。意大利启蒙思想家较不为人所知,比如最早公开反对死刑的贝卡里亚。但十八世纪最伟大的意大利思想家无疑是维柯,他预见了十九世纪的历史哲学。英美世界对他的重新评价远远超过法国。

毋庸置疑,贾克茂·利奥帕底是十九世纪任何语言中最伟大的诗人,但在法国尽管有很好的译本,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利奥帕底还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这一点甚至在意大利也没有得到承认。真是奇怪。几年前,他的鸿篇巨著《凡人琐事》(绝非系统性的哲学沉思,却涵盖一切)被译成法语,但只得到极少数哲学家或意大利研究学者的关注。亚历山德罗·曼佐尼也一样:他的《约婚夫妇》有多种法语译本(自该书问世以来,直到近年),却从未拥有广大读者。很可惜,因为我认为他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

伊波利托·涅埃沃的《一个意大利人的自述》也有几种译本,只是,既然连意大利人也不再重读它(这至少是一个阅读的好理由吧),法国人为什么要去读呢?我很惭愧,直到最近我才完整地读了这本书。一次新发现。有人说它枯燥无味,其实不然,这书很引人入胜。第二卷也许有点沉闷,但第一卷非常美。再说,他三十岁就死于加里波第解放战争,死因迄今不明。小说在他去世以后出版,根本没有时间修订。这作为文学事件或历史事件都非常吸引人。

我本来还可以提到乔万尼·维尔加。不过也许更应该说一说发生在1860—1880年间的这场具有伟大的现代性意义的文学艺术思潮,我们称之为“浪荡文学派”。意大利人对这场文化运动一无所知,然而,其成就堪与同一时期的巴黎相媲美。“浪荡文学派”,就是法国的“蓬乱派”或“波西米亚派”。

卡里埃尔?在法国,十九世纪末,一些“水疾病”的旧成员成立了“蓬乱派”,他们一般在黑猫小酒馆聚会。不过,我想就你刚才谈到的十八世纪做一点补充。在拉辛的《费德尔》和浪漫主义之间,法国经历了没有诗歌的一百二十或三十年。当然,蹩脚诗人们写出并发表了成千上万的韵文,也许上百万,但没有哪个法国人可以记住其中任何一首诗。我可以向你提及弗罗里安,一个平庸的寓言作家,德里伊神甫,让—巴普蒂斯特·卢梭,只是谁从前读过、谁还会在今天读他们的作品呢?谁还能读伏尔泰的悲剧呢?当年这些作品备受赞誉,作者生前甚至在法兰西剧院的舞台上获得加冕,如今却只能让我们大跌眼镜。因为,这些“诗人”,或自诩的诗人,满足于遵守一个世纪以前布瓦洛所定的规则。法国人从来没有写下如此多的韵文,却写出如此少的诗歌。一个多世纪里,连一首诗也不曾存在过。一旦满足于遵守规则,一切惊喜、一切光彩、一切灵感就此蒸发。我有时候会试着向年轻的电影工作者强调这个教诲:“你们可以继续搞电影,同时忘记你们在搞电影,相对来说前者更容易些。”

艾柯?在这种具体情况下,过滤是有好处的。我们情愿不要记住你提及的那些“诗人”。

卡里埃尔?是的,这回是无情而公正的过滤。一切都进入遗忘的深渊。天才、创新、大胆似乎跑到哲学家和散文体作家那边去了,比如拉克洛、勒萨日、狄德罗和两位剧作家,马里沃和博马舍。在此之后就是十九世纪,伟大的小说世纪。

艾柯?英国小说最鼎盛的时期却是在十八世纪,当时已经有塞缪尔·理查森和丹尼尔·笛福……毫无疑问,小说的三大文明传统来自法国、英国和俄罗斯。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