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见过的最奇怪的年轻人(1)

我搭乘自曼萨尼略港驶往科利马市的汽车,穿越墨西哥西部旅行。我上车时,车上已经挤满了人。我径直向车厢尽头惟一的空位走去,当时并没有注意到我的临座。汽车开动以后,因为热,他把车窗摇了下来,然后用胳膊碰碰我,示意不知道从车窗吹进来的风是否会妨碍到我。我告诉他,正相反,我觉得很舒服,他微微笑了笑,向窗外望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脸,告诉我他的名字:“拉法埃尔·扎沙里。”于是,我也自我介绍了一下:“达尼埃尔·西里图。”并向他伸出手去。男孩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握我的手,只是飞快地碰了一下我的指尖。除了互道姓名,我们俩一句话也没说。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这位旅伴有点不同寻常。为了后面不再赘述,我先简单描述一下他的相貌吧。

这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衣着整洁:蓝布长裤,白短袖运动衫,颜色有点旧了。又短又密的褐色头发像豪猪刺一样竖在脑袋上,棕色的圆脸线条倒还柔和。他长着印第安人的五官:精致的鼻子,宽宽的颧颊,细长的黑眼睛,没有眉毛和睫毛。我还注意到,他没有耳垂。

互道姓名的时候,他的表情令我惊讶。在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中,这种表情是不多见的。他神情严肃,同时又显得很开朗,一点儿也不憷人,大胆直率,甚至显得有点幼稚。所有这一切,我都是在我们用眼神交流和奇怪地用手指触碰的一刹那间察觉的。后来,男孩再次把头转向车窗。于是,旅行就在我俩互不搭理的情形下开始了。

我的旅伴似乎对窗外的风景比车厢里的事情更感兴趣。他倚在窗上,被风沙吹得眯起眼睛,专注地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道和行人。我们的汽车一路上马达轰鸣,还不时地吹两声喇叭,马达声和喇叭声在高楼大厦间回荡。

过了特科曼市,汽车终于摆脱了飞扬的尘土和喧嚣的城市,驶进一个峡谷,先是沿着阿尔梅利亚河干涸的河床向上爬,随后又爬上了火山。

我坐在车尾,正好位于车轮上面。所以,哪怕汽车的一丁点儿颠簸,马路的一丁点儿裂缝,我都能感觉得到。转弯时,我必须抓住前座的把手,以免被弹到走道上或者重重地摔在右边的临座身上。可是,那男孩似乎并没有察觉。他继续望着窗外飞速闪过的无聊透顶的风景——现在,车窗几乎已经完全被他摇上,外面的一切都被窗户染成了绿色。

我很难想象,面对着这样单调乏味的风景,他究竟能够感受到什么。车厢里,乘客们一个个昏昏欲睡,仿佛在比赛谁能第一个睡着。他们之中大部分是来自哈利斯科州或者米却肯州的当地农民,全都穿着节日的盛装,从他们缀有绒球的草帽和上浆的短上衣一眼就能看出。除他们以外,车上还有一些远道而来的旅行者:厌倦了城里的阳光和夜生活,从瓜达拉哈拉或墨西哥城到曼萨尼略和巴拉-德纳维达海滩度周末的大学生。

车厢里,空气闷热极了,再加上尘土和尾气,气味更加刺鼻。除此以外,还有人味儿,发酸的汗臭味,不过,这些还不是最让人难受的。

过了一小会儿,拉法埃尔对我讲话了。他给我看他的手表,蓝色金属表盘,亮晃晃的,就是小贩在市场周围兜售的那一种。表链也是金属的,金灿灿的。男孩用夹杂着一点日耳曼口音的西班牙语跟我交谈。“我在曼萨尼略买的,”他告诉我,“这是我的第一块手表。”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只好像应付小孩子那样傻傻地说:“哟,挺漂亮的嘛!是电子表还是机械表呀?”拉法埃尔有些得意地望着我说:“你知道,我去的那地方,根本没有电子玩意,这是机械的(他用的是西班牙语de cuerda)。”“买得对,”我说,“机械的好,我的也是机械的。”我从裤兜里掏出祖父的那块老式凸蒙怀表,那是他留给我的惟一记忆。“你瞧,旧得很,而且老是慢,可我喜欢。”

拉法埃尔非常仔细地研究了我的表。还给我的时候,他问:“‘Junghans’是什么意思?”“是它的牌子。这是德国表,战前造的。”拉法埃尔想了一会儿,又问:“怎么是德国的?你在德国住过?”然后又补上一句:“很漂亮,跟很多旧东西一样。”我说:“是我父亲,他战前在德国,宣战以后去了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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