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创造了一个国度(3)

红皮书,乌拉尼亚,希腊神话,在她看来,这些比山里发生的事情更重要。不过,她每天早晨还是要出门,去街头巷尾打听消息,去面包店、杂货铺里听听大家都在说什么。仿佛父亲就要出现在村口,突如其来地出现,就像他当初的突然消失一样。

秋天来了。敌人已经进了村子。外面响起马达声,与气喘吁吁的小汽车不同,马达同时奏出两个声部的音乐,一个尖利,一个低沉。那天早晨,我被马达声吵醒。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怕得要命。墙壁和地面都在颤抖。厨房里,我看见母亲和祖母站在窗角。她们已经把蓝纸取了下来,阳光涌进厨房的每一个角落,好像过节一样。我祖父于连坐在他的安乐椅上,凝视着前方,我看到他的手有点颤抖。

“达尼埃尔。”母亲轻声唤着我的名字,只是音调有点变了。我走近窗边,她一把将我拉过去,紧紧贴着我,用身体把我护住。我感觉到她的胯骨顶在我脸上,我踮起脚尖,使劲想往外看。

外面的马路上,一列卡车正在缓缓前进,马达的隆隆声震得车窗玻璃在颤抖。车队沿着山路向上开,一辆接一辆跟得很紧,远远看上去,如同一列火车。

我被夹在墙角和母亲的胯骨中间,只能看到卡车的雨篷和车窗,仿佛车里一个人也没有似的。我望着长长的车队,听着隆隆的马达声,车窗的振动声,似乎还有母亲的心跳声,我把脑袋紧紧贴在母亲的胯上。恐惧弥漫着整个房间,整个山谷。除了马达的隆隆声,外面一片空寂。没有一个人说话。院子里的狗在叫唤吗?

过了很久很久。卡车的隆隆声好像永远不会停止似的。敌人沿着山谷继续向上爬,潜入高山的峡谷地带,朝边境方向开去。阳光照射在厨房的墙壁上。我们的头顶上,天蓝蓝的,依然是夏季的天空。也许,云团已经在北边聚集起来了,聚集在高山的群峰之上。刚才被马达声吓跑的苍蝇现在又开始在桌布上跳舞了。可是,祖父于连没想要打它们。他静静地坐在桌前,阳光恰好直射在他脸上。他是那样苍白、衰老、高大、清瘦,他的两只眼睛被阳光穿透,宛如两只透明的珠子,泛着蓝灰色。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忆中留存下来的,竟是祖父的这副形象,覆盖在他所有的照片之上。或许是他那空洞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使我明白了我们正在经历的事件的严重性,明白了从我们窗下爬过的、好似一条长长的深色金属怪物的敌人究竟是什么。

那天早晨,马里奥死了。马里奥就像我的大哥哥一样,有时候陪我在屋后的院子里玩耍。他年纪轻,有点疯疯傻傻的。后来,我猜想到,他也许是我母亲的情人,不过这仅仅是个猜测,因为母亲对此从未提过一个字。

我躺在祖母的床上,望着门底下透进来的阳光,开始恍恍惚惚。

大家都走得远远的。我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喊母亲,一个哀叹的声音:“玫瑰鸥!”父亲的脸色很暗,不是在阴影里,那是被烟熏黑的。“玫瑰鸥!”那声音重复着,不是男人的声音,倒更像是我祖母的声音。缓慢地,拖着腔。我时常做这个梦。父亲走时,我还是个婴儿,但我确信,出现在门里的那个人就是他。听到呼唤母亲的那个声音,我感到非常恐惧。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这件事。

那天早晨,正当我做着这个梦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炸响。爆炸声很近、很响。我被惊醒了。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祖母回来了,她去院子里喂兔子。她把兔子藏在柴堆后面,以免被人偷了去。过上一阵子,她就会宰掉一只兔子,把兔皮剥下来。她弄得很干净。我在院子里看她弄过一次。兔子被钉在墙上,地上一摊鲜血,祖母的手红红的。

又过了一会儿,母亲采购也回来了。她买了一个大圆面包,一铁壶奶,还有几根带叶子的萝卜做汤用。她把东西搁在桌上。祖父于连一口一口地喝菊苣汤,吸得很响。往常,祖母准会冲他喊:“别喝那么响,烦死了!”但那天,她什么也没说。母亲好像很伤心。我听见她和祖母低声说着什么,她们在谈马里奥。我当时并没有听懂。后来,很久以后,战争结束后,我才明白。马里奥要去桥上安放一枚炸弹,那是敌人去山口的必经之路。

当我终于明白马里奥死去的时候,我回忆起了所有细节。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向祖母描述马里奥的死。马里奥穿过村口的高地,他把炸弹藏在包里,一路飞跑,也许被一个小土块绊了一下,他摔倒了。炸弹爆炸了。可是,人们没有找到他的任何东西,这很神奇。

马里奥似乎飞向了另一个世界,飞向了乌拉尼亚。年复一年,我几乎要忘却这一切了。直到那一天,过了很久以后,我偶然遇见了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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